微微垂眸一笑,明思端起酒杯饮尽,朱缨一点被酒液染至艳红,在烛光中愈加鲜艳欲滴,那眸光却沉静,深邃,幽黑,“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你母亲,即便有一天她能真正悔改——何况,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几乎是无。她如今对我的恨意只怕是远远大于我对她。至少,我没有想过要她死,而她现在,”呵呵低笑两声,“只怕恨不得食我之皮,寝我之骨!你的母亲是个掌控欲极强,而又极其睚眦必报的人。秋池,你是她的儿子,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所以,这一生,我离开,你会痛苦一时,而我留下,我们二人都会痛苦一世。再多的感情,也经不起岁月。秋池,你明白么?”
秋池脑中一片空白,他没有办法反驳明思的话——那段关于他和母亲还有她自己,三人之间的关系预测。
这一刻,看着眼前的女子,他几乎是有些恨的!恨她为何如此通透,恨她为何如此冷静!
此时此刻,他五内俱焚,如被火烧,她却这般平静,如述他人……
闭了闭眼,他心道,无论如何,他做不到放她走,就算是地狱,那也就一起吧!
天上地下,他总归是陪着她,而她,也只能属于他!
下定了这个决心,他心里似乎平静了些,那种火烧感也消散了些,他想伸手去端杯,却猛然心里一惊——他的右手动不了了!
不仅是右手,还有左手,还有腿,甚至,连他想转动一下脖子,也是不成!
星眸蓦地惊愣亮起,眸光在面前的白玉杯中落下一顿,旋即抬眸,死死地盯住明思!
明思又执壶倒了一杯酒给自己,“我在你的酒杯里下了药,这药会控制人的骨骼,你这一个时辰都动不了。”端起酒杯,轻轻饮尽,“我原本是想着同你好好说,咱们原本是好聚,也该好散才是。可是如今,我不得不这样做。秋池,我是一个极自私的人。当年,我在乳娘临终的床前发过誓,这一生,我绝不让自己活得憋屈。今日醒来,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一生,我不会再受任何人的控制,我只为自己而活,也只跟着自己的心去活。我没有办法在你娘的阴影下去生活,更不用说,她害得帽儿残了一条腿。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看在你的情面上,饶过她,已是极致。可是,我对你的情,也就到此为止。”
秋池想握拳,却动不了手指,只能无力地闭了闭眼。
明思站起身,走到一边柜子旁,取下柜子上面用白色绢布包着的一个小小包裹。走了回来,站在案边,将绢布打开摊放于桌面,绢布上是一只半截的羊脂白玉的手镯。
“我素来不喜欠人情。你我之间的情分,同你娘对我,对帽儿的所为,一笔勾销。而我终是欠了你的解局之恩——这半支玉镯乃是信物,无论你何时,需用银两,皆可持这半只玉镯去寻蓝彩,六十万两白银,可一次提完,也可分次,皆随你愿。”明思说着一顿,“你若恨我,我也不介意。如今于我而言,你我之间,无情亦无怨。这银两,你若觉得不舒坦,你只把我当做方世玉便是,当做那个在盛德楼初见的少年方世玉。这银两,也只是为了拥军拥民。”
秋池死死地睁大了眼——无情亦无怨?她怎能将他们之间抹杀得如此干净?
明思没有看他,站在案边,又执壶倒了一杯酒,端在手中,垂眸,“秋池,我们二人原本就不该开始。你还是忘了吧,若实在是忘不了,那就恨我。我纳兰明思本就是个极其自私的性子,我不会为了他人委屈自己。你的情,如今对我而言已成负担,所以,我必须舍弃。不要说谁没了谁就活不了,我从来不信这话。就算会怀念,就算会难受,终将随着时空而改变,而淡去。这世间,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纵然是万念俱灰,也定然有别的缘由才会绝望。”停住话声,淡淡一笑,抬首看着秋池,“尤其这男男女女之间——更是如此!”
静静地看着秋池,明思将酒杯缓缓倾斜,晶莹的水液如银线般从杯中落下,落到石板铺就的浅灰地面,便成一团暗黑,斑斑点点霎时溅开凌乱。
“秋池,如果想自己快活些,就早些忘了吧。你我真正相聚,不过七十日。人生漫漫,你还有雄图伟业,还有你的千军万马,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的。”
秋池用尽了全身气力,想冲破药力的阻碍,可是,只是徒劳。
这麻药只经呼吸而入便能瞬间将荣烈麻痹,何况,他的直接喝入口中。
他只能死死地盯住明思,一双星目几乎涨红!
却不知是怨是悔,还是恨。
明思看了他一眼,轻轻吸了口气,将酒杯放回案上,“我先前提的两个要求,你愿意允我,便允我。若是不愿,那我也不强求。莲花和如玉明日会去寻方管家拿卖身契,你也可以阻止。但是,我不过是怜惜这两个丫头因为我吃了些苦头,想补偿一二,更多的,却没有。如今,我连帽儿和蓝彩都舍了,其他的,我就更不在意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从今而后,我不会再强求,而你,也只但凭你心意便是。”
说完,明思没有再看他,提步从他身边走过。
秋池听得明思的脚步声在隔间停顿了片刻,然后又起,最后,是一声轻微的门响。
一切寂静。
烛火依旧轻轻摇曳,室内依旧温暖如故,只是少了那个人。
秋池的面色渐渐平静,渐渐,至无表情,目光在对面那空着的锦凳上落了许久,终于,缓缓地阖了眼。
第三百一十章 张网以待
(二更)
明思站在北将军府的西边角门前,面前是一把已经落开的鱼形铜锁。
只需一抽,这道角门就不再是阻滞。
可是,也不再是屏障。
走出这道门后,能否天高海阔,她心中没有半分把握。
可是,她必须去面对。
留在这个局中,不但她的心不愿意,而且还会影响到其他人。譬如秋池,譬如纳兰笙……
亥时已过半,夜色如墨,原本并不明亮的月华,在此刻,也显得光亮了许多。
铜锁上的铜锈也清楚分明。
夜风轻轻拂动明思帷帽上的轻纱,轻纱随风贴上了面颊,柔软中些许凉意。
也许是良久,也许的片刻,明思轻轻抬手一抽,将鱼形铜锁丢落在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回身,将门轻轻带拢,没有停留一瞬,便毫不迟疑地提步。
暗巷中,只有她一道孤寂的身影,恍若无人。
月光将她的身影长长的拉在灰白的地面,淡淡的黑影随着那步伐一霎不霎的跟随。
这是一条死巷,明思只能选择一个方向,走到到巷口,便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挺在巷口的阴影处。
明思垂了垂眸,便收住步子站定不动。
这四周皆是高墙,这条巷子除了北将军府的那道角门,别无通路……
再看到马车上下来的那个黑衣男子,明思面色已经平静。在她吩咐了蓝彩去车行定一辆马车时,她便预料到了。
这网,果然是早已张开多时了。
些许讶然,更多却是意料之中,也是她所想要的结果。
那黑衣男子朝她走近,到了跟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六小姐。”
带着帷帽都能确定是她,此人担负这个任务想必不是短短时日。
明思微微一笑,看了那辆毫无特征的马车一眼,“可以告诉我,要去哪儿么?”
那黑子男子不觉一怔。
先前他还担心,若是这个主子使性子反抗,他就麻烦了。玉兰尚仪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若是人出现,不可伤人一丝一毫,却定要完成任务。
怔了片刻,他露出一丝难色,“属下不能说,六小姐去到就知道了。”
明思笑着点了点头,“那就上车吧。”
不能说,那应该不会是宫中了。
明思松了口气。
虽有猜测,但还确定了,心里才能踏实。
明思上了车,车门关闭。
那黑衣男子在原地愣了一瞬,似乎有些不置信自己这般好运,如此轻松的就完成了任务。玉兰尚仪可是警示了他,这个六小姐的性子非同一般,让他须得做多方准备。
愣了一瞬,他才回神过来,急急地走到车头,挥鞭驱马。
明思在车厢中闭上了眼,右手轻轻搭在左手手腕之上。白皙纤长的手指在翡翠金镯的纹路浮凸表面,轻轻地勾勒摩挲。
玉兰的出现,证明了司马陵对自己的图谋定然是筹谋良久。
能不顾同秋池的情谊,能胁迫纳兰笙对自己隐瞒——他对自己已经有必得之心。
这份必得之心,也许是因为得知了自己的容貌乃是隐藏,更大的可能性,则源于自己是方世玉。
他的周遭,没有像自己这样的女子。
而恰好,这个女子并不容貌丑陋,且有些才能,于是,便入了他的心。
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容貌,又自负聪明。自然认为这天下间,无论人和物,但凡他想要,便能要,就能得到。
于是,他深谋远虑,一方面和自己交好,让自己对他改观。一方面,则设下圈套,让自己同秋池离心。
只要自己没了北将军夫人这道护身符,那么,他便能将自己纳入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