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姨娘显然正与对方商议着什么,见她进来,神色略显不自在,举帕掩笑:“哎呦,是过雪回来了,用过晚膳没有?”
过雪规矩答道:“谢姨娘惦记,已经用过了。”眼尾余光从岑倚风身上扫过,她思付还是先行离去,但步履未挪,岑倚风已经不咸不淡地落下句:“姨娘亲手做的茉莉香酿,你坐下来尝尝。”
过雪闻言,只得坐下,侍婢立即奉来一碗小酿,她净手后舀了一匙,心中却困惑着潘姨娘方才的神情,决定不管他们商议什么,自己都充耳不闻。
岑倚风不太喜欢甜腻的东西,因此没动几口,端起跟前的淡青釉薄胎茶盏,手指拈着瓷盖缓缓拨开茶面上翻浮的螺钉叶,淡淡雾气氤氲着那张容颜,仿佛水蕴白玉,朦胧生美,只当隔雾看花,一派画中仙优雅。
他全当过雪不存在似的,呷了一口茶,继续先前的话题:“姨娘说的是,四妹年纪不小了,也该找户好人家定下,怪我之前一直疏忽了。”
“哪的话。”潘姨娘笑呵呵地开口,“家业生意全由你打理,平日里已经忙不过来了,况且这等事也不该让你操心的。只是、只是……”因过雪在场,潘姨娘有些面露难色,谨慎着措辞,“毕竟过雪还没嫁人,她这个做妹妹的……也不好僭越。”
过雪明悟,原来潘姨娘私下找岑倚风,是为商议岑湘侑的亲事。的确,女子一过及笄跟着便是出嫁,岑湘侑已到二八年华,是不该再耽搁了。而像她十八年岁仍待字闺中的女子,已算少数。
难怪潘姨娘一见她就面露异色,恐怕是不好意思揭人伤疤,她连忙笑道:“有何僭越的,姨娘快别说这样的话,四妹都十六了,是该挑个好儿郎把亲事定下来,万万不可因我而耽搁了。”
女儿一大,当娘的哪个不操心?潘姨娘私下来找岑倚风,就是为避免个中尴尬,今日听过雪亲口把事情说开,心里着实踏实下来。
过雪面上毫无不悦之色,反倒笑着问:“姨娘今日提及,看来准是为四妹物色到一门好亲事了?”
怎料潘姨娘愁容满面地讲:“本是物色到了,与咱们也是门当户对,但你那四妹心气儿极高,偏偏不愿意,过雪,改日你定要帮我好好劝一劝她。”
过雪还不知岑湘侑的脾性,与潘姨娘的软脾气截然相反,她若不肯,这门亲事八成是成不了:“毕竟是终生大事,四妹不愿的话也不好强求,又抑或,四妹是有意中人了?”
“她……她哪会有什么意中人。”潘姨娘避开她的注视,言辞闪烁。
过雪正纳闷对方的反应,蓦听岑倚风启唇:“前几日拜访陆老爷,还念叨着要给庭珩尽快定一门婚事。”
潘姨娘听他一提,暗暗欣喜。其实背后有岑家这座大靠山,岑湘侑亦不愁将来能嫁入富贵之门,但陆家在韶州是知根知底的豪族,六公子又是一表人才,如果再有岑倚风撑腰,能说上几句,说不定事情就是柳暗花明,况且女儿心仪的人是六公子,她还瞧不出来?哪怕是个侧室,六公子品行纯良,定然不会亏待女儿的。再说,当年老爷如此偏心,还不是想把过雪嫁给陆庭珩当正门媳妇?而陆家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潘姨娘虽是欣喜,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何况岑倚风这句话的意思,她也拿捏不准,只得故作矜笑:“是啊,六公子仪表堂堂,人品清贵,不知日后哪家姑娘能有这等好福气。说来,六公子跟咱们岑家几个孩子,也算是打小就熟悉的……”
“二小姐。”侍婢见她碗中的香酿洒出来。
过雪惊醒,才发觉袖角一片湿遢,抬头朝他们笑了笑,明丽的面容却白得仿佛地窖冰块,有龟裂粉碎的预兆:“我突然手滑……就不陪哥哥跟姨娘聊天了,先回去换衣裳。”
潘姨娘显得善解人意:“你今天去探望五妹,也累了一天了,早点去歇息。”
过雪走得匆匆,连岑倚风当时的表情也没瞧清,就起身离开了。
心有千千结3
一路上,脑中似有千盆万碗齐碎,嗡嗡作响,回音不绝,过雪都不清楚她是如何回到房间的,直至冬袖敲门,才晓得自己竟坐在床边怔仲许久了。
冬袖伺候她梳洗完毕,铺好床褥,放下罗帷,又拨了拨瑞炉内的宁神香,尔后悄然无声地退去。
锦褥被熏得极香,床帐内更被熏得连一只蚊子也没有,炉中的宁神香氤氲飘渺,若烟笼、若雾弥,一丝一缕地透入纱帷,催人入梦。
偏偏过雪总感觉透不过气,整张小脸冰凉宛如清玉,仿佛经月色一照,几能溶成一滩晶莹的雪水。
她想起那个时候,陆庭珩死死盯着她,眼睛里全是血丝,用力抓着她的手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颤抖不已的身体,亦如承受着凌迟酷刑。
他问了一遍又一遍,痛苦到快要发狂,她叫他放手,他死也不肯,是她一点点,将他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头一回,她看到他红了眼眶,颓然落魄地站在原地,只是望着她,一直望着她,嘴里喃喃自语,依旧是那句:“为什么……”
过雪忍不住抚上自己的右腕,直至现在,那里仍在隐隐作痛。
她难以入眠,掀帘起身,披上一件缎衣,举步向屋外,从临东的那扇偏门走出花笺居,沿着僻静幽径而行,碎石小道上铺着月光的碎片,莹莹发光,好似一匹银白缎子蜿蜒花阴深处。她算着时辰,岑倚风应该尚未就寝,一路直朝书房走去,进了墨园,柳丝葳蕤,行衣拂花,重重枝影掩着那画栋阁楼,果见灯火通明。
她行进半途,一条黑影倏从暗处闪现。
“二小姐。”江轲拦在跟前,行个礼。
过雪一愣,抿了抿唇角:“我、我有事情,想跟他说……”
江轲意外地审量她两眼,直言道:“李管事也在里面。”
岑倚风与人商谈事务时,惯不喜被人打扰,尽管明白江轲的意思,但过雪还是低着头,原地犹犹豫豫。
江轲见她面带踌躇,欲言又止,微凉的夜晚里,身上仅披了一件单衣,细白的指节紧紧绞着衣角,那模样似塞外一朵伶仃的小花,竟是分外可怜。
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二小姐稍候,我去跟少主通传一声。”
过雪闻言一喜,赶紧点点头。
没过多久,江轲从书房里出来:“少主说……正在跟李管事商议事务,二小姐有什么话,还是等明天再说了。”
其实过雪也猜到岑倚风不会见自己,然而此际心绪烦乱,直如蚕丝千缠万绕,只怕回去,也是彻夜难寐,她想了想:“那、那我就坐在这里等等好了。”
江轲诧愕不已:“二小姐……”
过雪走进旁边一座闲亭,凭阑而倚,江轲见她坚持,没再阻拦。
夜色冥黑近蓝,天幕上皎皎一轮月盘,好似按出来的雪色印章,是小小圆圆的一枚,草丛深处,蝶栖花倦,独听促织声声欢快,风儿拂过小塘芙蕖,穿廊漫庭,扑到脸上,犹能闻到那一股子水露荷香。
衣袖被夜风吹得飘起又垂落,过雪半俯下身,过会儿抬头,见江轲递来一件披风:“夜里风大,这儿又是风口,二小姐仔细着凉。”
过雪微笑,道声谢谢,接过披上,江轲很快又隐匿暗处。
阁楼二层,岑倚风正单手支颐,端坐案前,仰望着窗外月色,耳畔不断响起李沅平缓无顿的声音:“总共是二百六十箱丝绸布匹,隔日就从南江启程,依旧是神武镖局压的镖,一路都打点好了,想来不会出现什么差池,算算时候,约莫一个月即能抵达韶州……”
月轮很低,很亮,真是似极了那张皎洁的脸庞……仿佛轻轻一伸手,便能触及到……凉风破窗而入,吹得鬓角墨发微动,那风里,居然有她的味道。
岑倚风失神一瞬,迅速收眸敛绪,视线不经意朝窗下扫过,却见闲亭内一剪孤影,淡得像九莲花瓣上的白胭脂,不仔细瞧,很容易就会被人忽视掉。
岑倚风目光定格在那里,幽幽夜风里,淡淡月色下,她静静倚着栏杆,素衣翻卷,青丝漫开,是一幅画,镌于半空,带着水墨丹青的缱绻唯美。
或许是坐得太久了,又或许是觉得冷,她双手环抱住身体,孤寂的样子,就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小孩子,偶尔间一拂鬓发的动作,却是将那股楚楚风情散到了极致。
稍后她一捂嘴,使劲打了个喷嚏,岑倚风原本舒展的隽雅眉宇,骤然蹙出一条深痕。
“咳……”李沅清了清嗓子,“一切大抵安排如此,时辰不早,少主也该早些歇息了。”
岑倚风这才回神,嘴里“嗯”了声。
自从江轲方才离开,他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李沅暗笑无奈,施个礼,告辞离开。
李沅一走,江轲就出现跟前,岑倚风颦眉问:“她怎么还没走?”
江轲道:“二小姐坚持要等少主。”
岑倚风默不作声,片刻后启唇:“你让她进来吧。”
终于等到岑倚风得闲,过雪舒口气,活动下发僵的腿脚,慢慢登上书房二楼。
案前堆积着大大小小的账本薄册,岑倚风正翻阅着其中一本,当过雪进来,都没拿正眼瞧她,只是问:“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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