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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社稷 (则尔)


  虽然并不赞成石将离同行的决定,也不明白为何宋鸿驰会如此轻易就让步,但沈知寒还是不言不语地上前,恭恭敬敬双膝跪地,与石将离一起,向宋鸿驰深深磕了一个头。
  “你们都出去吧。”无力地挥挥手,像是已经疲惫得不堪支撑了,宋鸿驰合上眼,浓黑的睫毛静静下垂,任凭微光投落下两道寂寥的阴影,黯云一般遮住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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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人出了宋鸿驰的寝房,可石暇菲的魂魄似乎仍旧还留在屋内,心心念念着倾慕之人。短暂的浑浑噩噩之后,她像是骤然清醒,立刻召来仆役,就宋鸿驰的膳食养补方面,详详细细地向沈知寒询问,有条不紊,点滴不漏,把石将离全然晾在了一边,如同视而不见。
  石将离知她此刻定是心中有气,倒也不介意遭此冷遇,只等沈知寒将一切都吩咐妥当了,这才上前。
  “这小丫头,一旦认真起来,倒也像模像样的,假以时日,她定能以己之力,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对着石暇菲的背影喟叹须臾后,她微微仰起头望他,双眼清澈得不见一丝阴影,却也清澈犹如镜面,声音与神情一样含笑无波。“今日,可否有幸邀你相陪,与我去圆一个心愿?”
  沈知寒有片刻的迟疑。
  他本打算在两人独处时便立刻否定石将离那同行的决定,说服她放弃,又或者,他可以借机探知她一直以来对他的隐瞒,做些以防万一的打算,可她此时此刻的神情,倒让他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她为他放弃了无上的权势、地位,甚至是骨肉相连的家人,怎让他不心弦颤动?
  除了点头,他不知此刻该做什么。
  既然她此刻有心愿以待圆满,他又何妨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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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卸下一身繁复的行头,换上普通人的衣装鞋袜,石将离与沈知寒携手走在京师的街道上,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一双恩爱的小夫妻,与常人无异。
  日暮时分,深秋的天色已是昏暗,街道上行人虽然不多,可闭门打烊的店铺却甚少,不少店铺早早点亮檐下的灯笼,随风轻轻晃动,看上去影影绰绰,灯火悠悠,倒颇有几分升平盛世的味道。
  石将离一路沉静,不言不语,沈知寒不知她此刻在思量什么,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用掌心的温暖无声地诉说着感动与情意。
  他想起不久之前。
  那时,他带着她去景宏凑开门节的热闹,那时,她蹦蹦跳跳,无忧无虑,一路吃一路玩,举手投足都是女儿家的娇态,那些小脾气小性子皆是自然而然的真性情,全心全意地依赖他,越看越觉可爱,而现在……
  执意带着她回来,执意探究一切真相,是庸人自扰还是明智之举,他分辨不清。或许,他们当初可以放弃一切,忘记过去,在南蛮做一对平凡的小夫妻,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可是,他知道,看似轻松的生活背后,彼此心里必然都会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尤其是小梨,她所放弃的一切令她心中有愧,即便是本能地逃避着,心虚、内疚、痛苦也会从此如影随形,一如梦魇,无法摆脱!
  这样想着,再回味当初相依为命的日子,沈知寒便觉着唇舌间似是咂出了难以言喻的苦涩,一丝一丝蔓延开去。
  他很清楚她为他付出了什么,也明白自己将要为她付出什么,前方凶吉难测,周围的人谁是友谁是敌,对峙之时有几分赢的把握,他估算不出,可是,逃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唯有面对现实,正视现实,才能运筹帷幄,握紧那么一点赢的可能性。所以,他一直在逼迫她面对现实,即便现实无比残忍。
  “可惜离上元节还有挺长一段日子。”正当此时,一直沉默的石将离突然开了口,抿了抿唇,她四方张望着:“寒冬将至,不只没有花灯可看,街上也冷冷清清的。”
  沈知寒的脚步顿了顿,立在原地。“我从没看过花灯。”他攥紧她的手,将她轻轻拉到跟前来,很认真地看着,虽然没有令人心花怒放的甜言蜜语,可不经意间伸手撩起她的发丝别在耳后的小细节,却有着言语难以企及的温柔和暖意:“好看么?”
  石将离这才记起,沈知寒自小双腿残疾,从没有离开过墨兰冢。那时,他从思云卿的手中将她救下,带着她翻山越岭前往南蛮,也是他第一次出那般远门。“不好看。”她摇摇头,抓住他拂过自己耳际的手,贴在微凉的颊上,轻轻摩挲。
  掌心丝丝入扣地契合着,他的右手指腹轻轻抚触着她的颊,感觉那微凉渐渐退去,这才对她如此旁若无人的撒娇举动报之以微笑:“既是不好看,那你为何还惦念?”
  真是一针见血!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看来,沈知寒对她的了结确已超过她所以为的程度。
  “每年上元节,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四方升平,和乐融融,百姓看烟火,猜灯谜,舞龙舞狮,鸳侣相携,无不兴高采烈,笑逐颜开,相国寺香火鼎盛,焚香池大火熊熊,彻夜不灭,几千寺僧念经祈福,人人歌颂女帝的仁德。”她的声音很轻,不知是不想让人听见,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她偎进他的怀中,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以此才能汲取足够安全感,将一切毫无保留地诉说下去:“从小,相父便教导我,身为女帝,万事当以民为重。只是,在百姓的眼中,女帝不过是神龛上的一尊泥菩萨,他们从不了解你为他们所付出的是什么,又怎么会真正关心你的喜怒哀乐?百姓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幸福,有谁在乎九重宫阙中的女帝是不是也一样幸福?”
  心酸是难以避免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才能继续说下去:“当一个人觉得自己不幸福时,即便呈现眼前的是仙境胜景,也不过索然无味,如此了了。”
  是呵,于百姓而言,女帝的生活与私事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因为带有距离感和神秘感,所以总是津津乐道,加之以各种猜测、喟叹、唏嘘,直到被嚼烂了,只余下渣滓,才会满足地弃之脑后。
  想当初,她与傅景玉之间的纠葛不正是如此么?
  在百姓的嘴中,最终沦为一场悦人的杂戏。
  就如同,女帝的幸福或者不幸福,于他人而言,不过是一场戏,若是足够趣味,自然惹人关注,若是太过悲戚,也不过赚得他人几滴同情的眼泪。百年之后,尸身化作一抔黄土,便就烟消云散,一统江山的女帝也不过只是石碑上的铭文,史书上泛黄的字迹,凭何要用自己短暂的一生去取悦这些不相干的民众?
  所以,上元节的花灯也像是一场戏,那时的她身在戏外,爱而不得,孤独沮丧,如何能感染戏中人的喜悦?
  “那你现在觉得幸福么?”
  沈知寒的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温热的呼吸带着熨帖的暖意,像是阳光的热度从那里无声无息地蔓延开去,抹去了所有的心酸与委屈,就连血液也如同冬去春来复苏的潺潺溪流,流淌着满满的安心与淡淡的甜蜜。
  “很幸福。”仰起头,她凝视他的眼,一字一顿,许诺一般慎重而认真:“因为你在身边。”
  五岁登基,十五岁亲政,她日日思量朝堂上的各种难题,旁观朝臣间的勾心斗角争名夺利,算计权衡与各国外交的利弊多少,估度国库税收支出的平衡,周旋于敌友难分者的尔虞我诈,图谋觥筹交错间如何杀人不见血地全身而退,女帝生涯,若难以承受的重担,令人不堪重负。谁也不知道,同他携手,做一个普通女子,才是她真正企盼的幸福。
  沈知寒无声地轻叹一口气,心中泛起了软软的疼痛,不知是该说她痴傻还是说她执着。他正要将话题继续下去,石将离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极特别的事物,饶有兴趣地拉着他走过去。
  原来,街边有一个小食铺,新挂的灯笼虽然不算大,却是红彤彤亮堂堂的,将乌木牌匾上金灿灿的两个字也映出了点说不出的喜庆味道。
  “咦!?米线!”石将离像是忆起了什么,转过头望向沈知寒,方才的沮丧与低落似乎已是快速地一扫而空,笑得弯弯的眉眼带着点欣喜之色:“你还记得吗,景宏那个卖旺子米线的老板说,他的兄弟在京师,没想到,真的有这么一家卖米线的食铺呢!”
  沈知寒瞥了一眼牌匾上的“米线”二字,便忆起当日在景宏光顾过的那家食铺。那一瞬,时光的洪流仿佛徐徐倒退,回到了十数日之前,那时,他是养象寨的医官,而她仿佛也变成了当日景宏开门节上的小梨,娇嗔可爱,喜怒随性,不矫揉不装腔,笑得仿似烂漫山花,连他心头的冰雪也一一融化。
  “饿了?”握住她的掌心不觉紧了紧,他低低询问。
  她不置可否,只是抿嘴笑着,拉他往食铺里去:“我们进去尝尝,看这家食铺的旺子米线与景宏的那一家味道是不是真的一样!”
  若是较之店面规模,眼前的这间食铺比景宏的那家要小得多,也简陋得多,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仅有的几张桌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铺着蜡染的桌布,墙上挂着几幅织锦,看上去倒也质朴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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