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过湍不可过缓,否则水味不正,只会惹人嫌弃。比起与宏晅的相处,这句话我更需尽快领悟,因为那许是一生之情,这却是生存之道。仔细想来,两年来,有诸多事情我都操之过急了,以致于打草惊蛇教对方设了防,如不然,大约可以一招除之。
我需要仔细想一想。
回到永桦轩,我即以身体不适的由头吩咐下去这两日不见外人,又叫林晋去禀了郑褚和大长秋季靖泽,道我不便侍驾。
静坐案旁,我仔仔细细地回想着种种过往。从起初我的有意避宠到避子汤一事,他对我到底是忍让多些。避子汤那事我虽是问心无愧,可他也不过是如郑褚所说的“关心则乱”罢了。若不然,一旨诏书废位或是赐死,我也无处鸣冤。
再到后来,那块玉璧,他平日里决计不会用这样的方法随意讨好旁的嫔妃……
合璧,那是夫妻之象。
确是不一样的,如此明显。
我绣那香囊藏了诸多心计,他送的那玉璧却没有,他对我,没有必要。
我忽然就有了愧疚,不管他对我的感情中有多少是“一时兴起”,这两年来,终究是我虚情假意多些。
长长一叹,我站起身走到门口,婉然问我去哪儿,我道:“我去见陛下一趟,你们不必跟着了。”
明正殿外,郑褚看见我不禁一愣,带着疑虑躬身施礼道:“宁容华娘娘万安。”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犹豫着言说,“方才林晋来禀说……”
“说本宫身子不适?”我笑问一句,见他点头,我又一笑,说,“没什么大碍。现在可方便见陛下么?”
郑褚笑揖道:“陛下有言在先不必通禀,娘娘里面请就是。”
我入了殿,宏晅正读着折子,抬头一看我同样一愣:“刚听说你身子不适想去看看你你就来了,这是哪出?”
我悻笑着一福:“劳陛下记挂,臣妾没什么大碍。”
他抿笑摇一摇头,随口示意我说:“来坐吧。”
我坐在他身畔,他仍是读着折子。我静默地看着他,一会儿,他无意间偏头扫了我一眼,复又读折子。我仍是看着他,又过一会儿,他有所察觉地一侧头,不禁笑了:“有事?”
“没有。”我浅低下头,解释道,“臣妾刚从帝太后那儿出来,帝太后和臣妾说了些话,臣妾就想来见陛下一面……”
他一笑,搁下手里的那本册子,并没有问帝太后对我说了什么,只一刮我的鼻子,道:“想见可以,不许这么死盯着看。眼巴巴的样子,一会儿不知情的见了还以为朕怎么欺负你了。”
“哦……”我应了一声,低头小声咕哝着,“本来也没少欺负。”
他眉毛一挑:“你说什么?”
“没……”我咬了咬唇,一欠身道,“陛下接着批折子吧,臣妾不打扰陛下正事。”
径自起身去了后殿的小间,备茶水的宫人无事时就在这里候着,我一看服饰略高于旁人的那宫女是个相熟的,上前笑道:“墨染,今天你掌事么?”
那身形一惊,转身端正的一福,笑盈盈说:“是,今日奴婢掌事。娘娘可是来找宫正?”
“不找宫正。”我颌一颌首,浅笑回道,“你们接着做事吧,我在这里待会儿。”
墨染略带惊诧地看一看我,不明白我的意思,但见我并不打算离开,也不多语,继续挑着手中的茶。
我靠在一个立柜上,环视这间备茶用的小间。格局与成舒殿后殿大体一样。成舒殿的那间,曾一度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是御前尚仪,这些事情早已不需要我亲自动手,我却唯独喜欢待在里面,闻着满室的茶香,在一天又一天的忙碌中抽身歇息。
故而那段日子里,我唯一能安静下来想一想事情的时间,也都是在那茶间里。作了宫嫔后当然再没去过,诸多纷扰之下心思也愈显烦乱,也许今日,我还是需要这满屋的郁郁茶香来帮我想明白一些事情。
我想除掉瑶妃,因为她一次次地想要我的命,可我又不能让宏晅失望。瑶妃是宠妃,从她随着皇后嫁进太子府那天起就是宠妃,所谓长宠不衰,我若动她,只怕宏晅心结难免。
犹记我刚刚受封的时候,瑶妃是向我示过好的,她投了桃,我因想避宠又不愿开罪太后而未报李,从此就已树了敌。之后她的罚跪、纪氏的掌掴,这些账一笔笔记下来,化敌为友决计是不可能的——纵使我愿,她也不信。
可若是相安无事的各自度日呢?
瑶妃也是个明白人,她知道后宫粉黛三千,不会由她一人专宠,她也容得下别人得宠,更是一手扶植了从前的夏文兰、张安骅和如今仍居主位的馨贵嫔。至于旁的宫嫔,即便没有归顺于她,她也并非全然容不下,否则顺姬也好、愉妃也罢,她们的孩子根本没机会生下来。她对我不依不饶,实是因为我从她那里抢走了太多……
许是可以一试。
一阵清雅的幽香袭来,我抬眼看去,怡然正轻晃着手中茶盏施施然踱来,含笑道:“宁容华娘娘好雅兴,这是碰上什么难事了要来茶室想想?”
我一沉气,颇显无奈道:“天大的难事,一边是容不得人,一边是不肯辜负的人,怎么做也不合适。”
怡然抿一口茶,在我面前笑吟吟地摇头晃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我苦笑着摇头摆手:“非也非也,我这二者,要么得兼,要么兼不可得。”
“呀,这就难办了。”怡然又喝一口茶,也靠在立柜上,“娘娘不妨说说,兴许本宫正帮得上忙呢?”
“不劳宫正女官。”我信手取过她捧着的茶盏饮了口,“本宫自有主意。退一步而得鱼,亦不失熊掌也。”
不再动瑶妃,亦不示好,只是示弱。避一避锋芒,也免六宫非议。如她再步步紧逼,我有所动,宏晅、帝太后也就不能再说什么。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如此也好,少废一番心思,我也好专心对付姜家。
那才是我自始至终的仇家.
我心中舒畅许多,对日后的事也大抵有了分寸。回到永桦轩,婉然道:“刚才凌宜阁来传了话,说瑶妃娘娘后天请各宫嫔妃去小坐观舞,姐姐去不去?”
宫中嫔妃时有这样的小聚,瑶妃尤其喜欢这些。她宠冠六宫,如此相聚时,宫嫔们对她多有奉承巴结,她多半是不会请皇后的,只让众人在她的住处看清楚,这后宫里真正顺风顺水的是她,而非她的嫡姐。
在我受封之后,这样小聚也有过数次,我因不喜瑶妃,又知她会有刁难,总是寻了由头不去。可眼下既是有心示弱,她下的请帖,我就必须应下。
她邀众妃小聚,谁都知不可抢她的风头。我挑了身简单的玉色并蒂莲纹对襟襦裙,万分的低调,朝月髻上簪了两支白玉钗子,携了婉然和云溪往凌宜阁去。
我并不是到得最早的,在映瑶宫中随居的宫嫔和几位素来与瑶妃交好的嫔妃皆已到了,我与她们中大部分人并不熟络,各自见了礼又客套上两句便安然落座。抬眼见馨贵嫔一袭淡橘色妆花丝绸广袖襦裙迤逦而至,复又站起身,恭谨地浅浅一福:“贵嫔娘娘万安。”
“哟,稀客啊。”馨贵嫔黛眉微悚,语气听似淡泊却是讽意尽显,“难得见宁容华来赴瑶妃娘娘的宴,本宫还道容华你此时会去明正殿呢。”
正文 063.舞祸
馨贵嫔的声音轻轻朗朗地传入各人耳中,一片静默,这是瑶妃不容我的由头之一。阖宫嫔妃,能去广盛殿、成舒殿伴驾而不需通禀的只我一人,到了梧洵行宫,明正殿也是同样的规矩。宏晅容我如此,不过是因着我曾在御前侍奉许久、又无家世背景便毫无干政之嫌。
从他允我随意入殿时,我就知道这会在宫中引起怎样的反响,却觉得能让瑶妃不痛快,何乐而不为?可这样的事,显然不仅是让瑶妃不痛快。
余光一扫,见诸人各自低着头,或是看着别处,都是一副淡然神色。须臾,陆才人素手摆弄着绣蝶纹的袖口,轻轻道:“难得容华娘娘有这样的雅兴,陛下那样的旨意如是落在臣妾身上,臣妾必定日日去候着,什么事也不做了。”
馨贵嫔扬声尖锐而笑:“陆妹妹也就是想想,在座的谁有宁容华这样的本事。”她双眸一转,凌然地睇着我,“区区一个奴籍的丫头,坐到尚仪的位子已不容易了,得幸之时本宫更让刮目相看。如今,竟也是一宫主位,还抚育着皇次子。”她在我身边踱着步子,扫视着我,口气轻浮玩味,“随意入大殿?本宫可听说皇后娘娘去见陛下还需郑大人通禀一声呢,可见宁容华你若再有个一儿半女的……前途无量啊!”
我浑身一凛,向后退了半步,冷冷一福:“贵嫔娘娘谬了。臣妾鲜少来见瑶妃娘娘,先前是自己体弱多病须得静养,如今是因照顾着皇次子抽不开身。娘娘言及随意入殿之事,臣妾确是得了陛下旨意不假,但……”我羽睫微微一抬,浅扫她一眼复又垂下,“嫡庶有别。犯上之语,请贵嫔娘娘谨慎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