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晏然求您个事行么?”
“什么事,你说。”
我翻了个身面朝着他,犹自闭着眼,带着哀伤静静地道出自己的心绪:“虽然陛下与臣妾都不知这孩子来过他就走了,可他终究还是来过。臣妾目下出不得门,陛下可否替臣妾去为这孩子烧香祈福?就当是……做父母的为他尽这唯一一份心了。”
我尽力显得平和,语中却仍是酸楚难掩,他亦是嘘唏不已,未有丝毫犹豫:“自当如此。”
他执意要等我睡了再走,我劝了又劝还是拗不过,也确实觉得劳累不已,便不再和他争辩,安安稳稳地阖眸睡去。
正文 065.夜微凉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梧洵行宫的处处院落的灯光远远瞧去星星点点。
凌宜阁正厅,一女子端坐于席,姣好面容微微泛着白,冷肃的脸上黛眉浅凝,气息起伏也略有不稳。
半晌不说一句话。
坐于她身边的女子瞧着她这副样子,本是不敢开口,犹豫了一番才磕磕巴巴道:“娘娘……您说这事……”
她目色一沉,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凝神偏过头去望向门外。视线那样的飘忽悠远,好像能穿过亭台楼阁,直看进那一处院落。
凝神良久,殷红的唇畔勾起一抹凛然的笑意:“本宫低估了她在陛下心里的位子。”.
远处的另一座院子里,晏然坐在院中的石几前缓缓饮着一碗汤药,默不作声。
这是小产后调养身子的汤药,今天的第二碗了。头一碗是在晨间,彼时她仍昏迷着,婉然说是陛下亲自为她喝了下去。
这第二碗她却必须自己喝。
她支走了陛下,因为她要想一些事情。
不过几天前,她才决定改变一些事情,暂收锋芒,尽量与宠冠六宫的瑶妃平和相处。为了贺兰宏晅的心思,也为了她自己的平安。
但她现在做不到了,因为失子之痛。
宏晅告诉她,那是个意外。
然后她见到了已位降九嫔之末的从前的瑶妃萧雨盈。
“臣妾绝无此意……是……是馨贵嫔不知情才说了一句,臣妾当即就拦住了……臣妾绝不敢毒害皇裔、亦不敢让宁妹妹出丑……”
这是萧修容的解释。确实,当时的的确确是馨贵嫔执意要看她的舞,馨贵嫔也的的确确不是潜邸而来的宫嫔,她在太子府中练舞之事馨贵嫔不知道多少。
在凌宜阁时,她也觉得馨贵嫔只是无意,何况瑶妃适时拦住了她。《踏歌》时的那个岔子,应该只是个岔子,那个送水果时不小心导致了这场惨剧的宫女,已被杖毙了。
可疲惫不堪的她,倚在宏晅身边听见萧修容这句话,心底忽然生了一个想法。这想法就像一颗种子,生根、发芽,生长得极快。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当日的种种,没有落下一句话、一个字。之后,她愈发觉得,这“种子”的出现,实在不是自己多心。
这根本不是意外。
“本宫可听说皇后娘娘去见陛下还需郑大人通禀一声呢,可见宁容华你若再有个一儿半女的……前途无量啊!”
馨贵嫔的话,当时听来,她只觉得这是要引起六宫嫉恨,没往别处想,也没理由往别处想。
傻透了。
若是旁的嫔妃得宠说说这话还行,可她身边如今已有皇次子,纵使并非亲生,可连玉碟都改换了,她若想凭着孩子“前途无量”,根本不需要“再有个一儿半女”。
馨贵嫔这话根本就是语出有因。
之后呢?馨贵嫔说要看她跳相和大曲,瑶妃出言阻拦。当然,谁也不会觉得瑶妃是诚心护她,多半只是在自己的住处刁难一个得宠的低位宫嫔未免太小气矫情,不愿落个坏名声罢了。
多半宫嫔当时这个看法,也包括她自己。
现在才明白,瑶妃真够缜密。
如真是逼着她跳相和大曲,那还省了那宫女,她自己都会从鼓上摔下来,必定也是小产。
但若是那样,瑶妃的错处就大了;
若是那样,宏晅那句“你分明知道她没有学成,这样的主意安得是什么心?”瑶妃就有口难辩。
所以瑶妃劝住了馨贵嫔,不让她出这个丑,改跳《踏歌》。这是她很熟悉的舞蹈,本不该有任何问题,偏偏来送水果的宫娥一时大意未及躲闪、慌乱之下又撒了水果,她踩上去滑到才出了这样的事。
这一切,就都成了一场“意外”。
宏晅这样认为、阖宫这样认为,就连她自己,都差点被蒙在鼓里。
诚然,也不能全怪瑶妃。那给了瑶妃害她机会的人,同样难辞其咎。
“娘娘可有别的不适?”
呵,真没想到。
自己在宫里处处护着沈语歆、拿她当个小妹妹看,纵使利用过,但到底从来没有害过她。可她的父亲,杀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这位数一数二的御医,搭脉时已知她有孕了吧?却问出这样的话来试探她自己知情与否,见她没有察觉,也就不再告知。甚至还诚诚恳恳地说了一番陛下对她多么上心的话,让她感念之下全然无心去想别的。
他胆量也够大。这事但凡透出去点风声,抑或是出了岔子瑶妃将他透出去自保,那莫说是他,就是他的女儿也难脱干系。
起了一阵微凉的夜风,晏然轻声一叹,起身回到屋中,又在屋中的案前落座,复又陷入沉思。
她不是个爱记仇的人,在宫里这么多年,明争暗斗中大大小小的仇多了去了,一件件去记、去报复能生生累死人。但这一次,是失子之仇。她若不记,这个孩子就白死了,含着这样的冤离去,无论他的父亲为他烧香祈福多久,他都无法安息吧?
她沉下一口气,心下恨意凛然,柔荑轻支着额头,合上眼,疲惫不堪。
“萧雨盈、秦珏、沈循……”这仇不好报。
一朝自从一品妃削封降位至从二品修容,下六嫔、九嫔之末……萧雨盈应该是没有想到代价会这么大。这不只是位份,还是在后宫的颜面。
这么爱面子的人,受不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吧?
显然受不了。
她小产之后,但凡是随来了梧洵行宫的嫔妃,没有不来探望的,就连留在宫中的琳孝妃都差人备了礼千里迢迢送来以示安抚。不管这些人里虚情假意的占了几成、抑或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可到底是来了,到底是来做了这个样子。
萧修容呢?自从那天来谢了罪之后就没露过面,一次也没有。
晏然和萧修容也算“老相识”了,从潜邸到宫中,她知道萧家这位庶出的小姐只怕比嫡出的皇后心气还要高些,根本就不是个会低头的人。自己在她眼里,“奴籍的丫头”罢了,馨贵嫔替她表露过很多次。莫说是有意为之,就算真是无心之失,她会来道歉?
那天会来,不过是因为陛下一直在永桦轩,若不然,她大概会去明正殿谢罪吧?
晏然冷笑三声。既然陛下的看法这么重要,那就让她好好看看,到底谁的地位硬些。
只是枉费了帝太后的那一番教导。“不可过湍,不可过急”,晏然到现在也知道这话是对的。
但,失子带来的恨意,却不容她明哲保身了。
正文 066.行路
一个月后,我终于养好了身子,走进行宫中的佛堂,为我这第一个孩子焚上了一支香。
他来了,我不知情,是我的过失;
有人知情而害了他,是一道血债。
这仇,我会报。
若我早些知道他的存在,必定拼尽全力让他安全降生。这一个月来我略感意外地发现,宏晅也是那样地盼着这个孩子。我求他为他焚香祈福,却没想到他会日日都来,一天也不曾耽搁。
我很有耐心地驻足于佛像前,看着眼前那支檀香一点点化作缕缕青烟,带着我对那未曾面世的孩子的祝福,袅袅飘升,消失不见。
檀香散尽,香炉中留下一片灰烬,黯淡的灰色,撒在炉中,证明那支香曾经存在过。
我的孩子也曾存在过,他的离去也在我心底留下一片灰烬。风吹不散、水冲不走,那是越停留越深刻的恨意。
“贵姬娘娘。”红药在我身后小声地劝着,“您身子刚好,别太累了,回去吧……”
“嗯。”我低低一喟,“去明正殿。”
踏上步辇,我斜倚在肘边扶手上静歇着。步辇行得平平稳稳,行宫中的一景一物从我眼前缓缓掠过,温热的夏风拂在面上,柔和舒适。
“上谕,攉升宁容华晏氏从四品贵姬位……”
这是约莫一个月前从明正殿传下来的的圣旨。彼时我身子正虚,旨意传到永桦轩时我正睡着,郑褚亲自来宣的旨,见状也没有打搅我,又嘱咐宫人在我醒后也不必去明正殿谢恩。
这当然是宏晅的意思。
宫嫔失子,晋位以示安抚的不是没有,却大多是晋上一阶。容华至贵姬,从五品到从四品,足足一品,虽不至于大惊小怪,但对外总要有个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