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日子,她都不肯承认,自己其实是从那天起就动了心的。可是人要骗自己最是件难事,她不得不输给自己的心、将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
她问过他:“陛下为什么待臣妾这样好?”
他的反应却让她有些怕。那是她进宫那么久,头一次看见他的面色那么阴沉,许久没有说话。她瞧着他的神色,一个字也说不出,又实在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凝滞很久,他缓了一缓,面上的阴霾荡然无存。
平静得就好像神色从不曾变过。
她哑了一哑:“陛下……”
皇帝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不得不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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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禾满心疑惑地在湖边踱着步子,不知皇帝有什么心事,却觉他方才那般神色自己半分看不懂。
走得魂不守舍,抬头时,静妃已在她眼前。
“静妃娘娘安。”她福身见礼。她的燕宁苑就在静妃的荷莳宫中,二人算是熟络。
静妃打量她的神色一番,关切地问她:“气色这样差,怎么了?要不要本宫传太医来?”
她摇摇头。想起皇帝方才的神情,犹觉后怕不已,便将刚才的事细细同静妃说了。静妃思量片刻,挥手屏退了宫人,与她一起在湖边走着,笑意凄迷地告诉她:“秋美人,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嫔妃么,得宠就是了,为什么得宠都不重要。”
她从前也是这样想的,但静妃的话让她忍不住有些好奇,奇怪地道:“臣妾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静妃抿唇低低一笑,回过头来凝神看着她:“如若本宫告诉你,陛下待你的好,实际上是给另一个人的,你相信么?”
给另一个人的?秋禾愣了一愣:“谁?”
静妃望向湖泊,笑意淡泊,沉吟了片刻问她:“晏然。这个名字,美人娘子知道么?”
她点了点头:“听说过。”
“听说过。”静妃一声轻笑似乎蕴着些蔑意,停下脚步仍望着湖面,目光显得飘渺,似在回忆着什么。良久,她幽幽道:“那是宫里头一号得宠的,先前的瑶妃萧氏也比不过她。因为她随了陛下多年,从七岁就在太子府了,陛下一直护着她,生怕她出半点事。”静妃说着又一声轻笑,回首睇着她笑意浓了几分,“不过陛下还是废了她。因为有些事,陛下也挡不住。”
秋禾颌了颌首表示明白,静妃又说:“过了也没有太久吧……她刚走四五个月而已,我们却都觉得她离开很久了。头两个月,谁也不敢多同陛下说话,从没见他脾气那么差过……”
静妃絮絮地说着,秋禾越听越听不明白,急急地问她:“可这和臣妾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因为相和大曲进的宫么?”静妃反问她。她点头,她进宫的原委都同静妃说过,静妃知道其中的每一个细节。
静妃笑了一笑,说:“晏然学过相和大曲,那是十二岁的时候。好像也出过那么一档子事,她踩鼓没踩住,跌了下来。”秋禾一阵窒息,只觉静妃的声音有些鬼魅,“陛下扶了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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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秋禾回到燕宁苑,觉得天色都雾蒙蒙的看不见亮光。尽管那人是九五之尊,却是她一心想真心相待的人啊……
可他对她的好,却都是为了别人。
她耳边反反复复都是静妃的那几句话:“陛下扶了她一把。”
“你以为燕宁苑当真是祈求‘大燕安宁’么?”
“那是晏然安宁。”
“陛下曾许她一世安宁……”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失落,好像心被人生生剖开,然后生生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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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随她进宫的玉禾劝着她,只怕她当即便要委屈得翻脸。不过玉禾说得对,后宫嫔妃尔虞我诈、争位争宠,她得宠如此,那么多人都在嫉妒,谁知静妃的话是真是假?
即便静妃一向贤淑,可也会嫉妒。她的话一定是假的,皇帝想留什么人留不得?
秋禾这样安慰着自己,继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并不是自欺欺人,事实就该是如此。
她用了一个彻夜来说服自己,第二天全如无事般,照常做她的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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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夏天她位晋容华,一时并未迁宫。天气很热,皇帝又因为朝中一些事情不打算去行宫避暑。她的燕宁苑是个向阳的住处,更加炎热得紧。无论屋内屋外,她都再练不下舞去,闲来无事,只好到成舒殿干坐着。
皇帝也不拦她,任由她在一旁待着,还时时吩咐宫人弄些冰碗、酸梅汤之类的东西给她解暑解闷。
再后来,她进成舒殿索性不用通禀。
那天她晨省后在屋中歇息了片刻,如常去了成舒殿。进了殿,却见皇帝不在。也不是头一次遇上这种事,她照常走上前去,远远瞧见桌上铺满了纸张,显得有些凌乱。
大抵是宫人还未来得及收拾,她便想,替他收了吧。
走过去一看,纸上的字迹却在她心上狠狠一击。
每一个字都是他的亲笔,字字有力却又显得有些潦草,似乎写出之时心绪不宁。她数不清那一共有多少页,可那数不清的页数中却都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晏然安宁。
是真的……
他对她的好,真的是给另一个人的……
那她又是什么?一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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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自己那天是如何离开的成舒殿,只是她离开时,皇帝还没有回来。她走得趔趔趄趄,路过的宫娥扶了她一把:“美人娘子?”
她抬眼一看,是宫正。
“宫正女官……”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弄得怡然担忧不已,她定了定神道,“女官……陛下呢?”
“陛下……”怡然哑了哑,告诉她说,“陛下大概在……成舒殿后……”
“成舒殿后……”她斟酌着这四个字,睇视着怡然目光如炬,“女官可否告诉我,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怡然一噎。在她的视线下回避不得,不由自主地道出了实话:“今日是……宁婕妤晏氏的生辰。”
所以他写了那许多“晏然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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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负气离开,皇帝回了成舒殿听宫人一说自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本也有意哄她,她的心思却坚定得很,宁可就此失宠,也不愿替别人活着。
所以她真的失宠了,帝太后很快下旨废了她的容华位,降回才人。
如此一过便是一年多,她不得宠,宫人们就多有白眼。不过她却不在意,她觉得即便是生活苦了些,好歹心里也痛快。
再后来,晏氏回宫。
她回宫那天是中秋宫宴,阖宫嫔妃都在,不论得宠与否。
试菜的宦官毒发身亡后,满座寂然。须臾,宦官带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进来,那女子从容入殿、下拜,没有半丝半毫的慌乱。
可秋禾看着皇帝的目光,却突然慌乱了。她只觉得这女子必定不同寻常,不知还会出什么事。
皇次子那一声忐忑不安的“母妃”叫出来时,她蓦地明白了。
这便是从前的宁婕妤,晏然。那一瞬间,她几乎替皇帝感到不平了,他为她抄了满满数页的“晏然安宁”祈求她平安,她却要毒死他。
阖宫上下都觉的晏然死定了,她也一样。不管皇帝从前怎么在意这个人,毕竟两年未见,怎么样的感情都该淡了,她又犯下弑君的大罪。
秋禾随着众人一并退出辉晟殿,便听到大监郑褚一声沉重的叹息。
“郑大人何故叹气?”她不解地问道。而郑褚这天也一反常态,平日里他对于宫中之事分寸把握得很好,今日大抵是因为太烦心,便同她说了:“娘子瞧见里面那位没有?从前的宁婕妤娘娘,这事……不好办呐……”
“有什么不好办的?”秋禾疑惑更甚,“弑君的大罪,还不是一死?”
“嘁。”郑褚摇着头,“陛下若是能杀她,两年前就杀了,还等到今天?”
秋禾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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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头一回这么密切地打听后宫中的事。她听说皇帝离开了辉晟殿、回了成舒殿,过了不久吩咐晏氏回尚食局去。
可之后似乎又改了口,叫了她回去。
再然后如何,便不知了。晏氏便如同消失了一样,让宫中之人打听不到什么。只是偶尔有些风声说,晏氏还在宫里,陛下没有杀她,她就住在成舒殿后的一个地方。
他果然没有杀她。
秋禾心里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好像就是难受,但绝不是嫉妒。时隔一年多,她已没什么可嫉妒。她好像是替晏氏紧张着,希望她平平安安地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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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氏活下来了,不仅是活下来,还一举册封充容。
秋禾没想到,她的又一次降位,便和晏氏有关。位降宝林,原因是从前在她身边的玉禾在晏充容的药膏里动了手脚。
在长秋宫前给皇后叩首问安的时候,她头一次和晏充容碰了面,晏充容神色淡淡的隐有恨意。
她亦是神色淡淡的,懒得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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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皇后去世了、六宫都在争后位,犹以静妃为最。她隐隐觉得,皇帝态度不明,便是想把这后位留给晏然的。
她觉得这样也挺好,晏然并不是个坏人。
她做的胆子最大的一件事,是求晏然做了皇后之后,放她出宫。
晏然神色讶异,显是觉得她疯了。她只轻松笑着,说日后再说,兴许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