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也清楚她在想什么,又一冷笑说:“算了,我也不缺你一个奴籍丫头的礼。”
一片冷寂。
楚晗扫了一圈几人的脸色,起身去上前拉过晏然的手,全不知情似的宽和而笑:“晏姑娘,怡然是我母亲送进太子府的,我和她也打小相熟,姑娘带我去找她可好?”
拽走了晏然,化解满座尴尬。
.
闹得不愉快,姜氏也懒得多留,寻了个机会就告了退。楚晗回来的时候,再没提这事,陪庄聆坐着,和晏然怡然婉然也不见外。
几人在山坡上随意走着,聊得算是愉快,都是些不疼不痒的话,到底都是皇族世家,其间的隔阂礼数还是有的。
回城之时已是夕阳西下,几人一起行至城门口,便要分别上马车、各自回府去。先送走了淮昱王与赵庄聆,楚晗朝太子一福身便要告退,却突然见太子深深朝她一揖,道了句:“多谢。”
楚晗一懵:“表哥这是干什么?”
太子回头瞥了晏然一眼,笑说:“这晏然是晏大人的女儿,老师托我照顾着些。她家的事她知道,又素来有些脾气……如是今日和那姜氏闹起来,状告到母后那儿去又是大事,多谢翁主解围。”
一言一语轻缓温润,犹如这早春的阳光慢慢在人间掀起暖意似的拨弄了楚晗的心弦,让楚晗生了一种不曾有过的感觉。
“就这事儿啊?”楚晗轻松地笑了一笑,话锋一转又说,“那表哥换个法子谢我。”
“……?”太子一愣,“什么意思?”
楚晗想了一想,美目流转间有了主意:“表哥夸我一句好了,不许用那些温良贤淑兰心蕙质的客套言辞,我亦不喜欢别人独赞我容貌好看,表哥你看着办吧。”
……这姑娘,姑母怎么教出来的啊?太子一阵腹诽之后犯了难,不能用那些词、还不能夸她漂亮……不对,她的意思是不能只夸她漂亮,这话忒不好说……
沉吟须臾,楚晗见太子蕴了笑意,拱手问她:“冒昧问一句,额上的眉心钿可是你自己画的?”
楚晗一点头:“是。”
太子满含笑意的目光便定在那枚眉心钿上,一字字颇是诚恳地说:“‘兰曰国香,为哲人出。不以色香自炫,乃得天之清者也……’翁主的眉心钿画得很好看。”
.
“‘兰曰国香,为哲人出。不以色香自炫,乃得天之清者也……’翁主的眉心钿画得很好看。”
楚晗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耳边来回来去都是这几句话,轻轻缓缓地直入心底。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心说太子真有意思。眉心钿画的必定是她喜欢的花,头一句是赞她品行;而那句“眉心钿画得很好看”是意指她心灵手巧,不仅如此,更暗说了她生得好看——如是个丑女,画什么样的眉心钿能好看?
.
至此便又是许久未见,直到一年后,她及笄,即将许嫁。她父亲死得早,又是长公主唯一的女儿,因此她的婚事,阖宫都很是上心,非得给她找个绝佳的夫君不可。
提亲的人很多,长公主见了不少锦都的公子,皇帝也帮忙挑着,就数她自己最不上心,觉得自己还不用急着嫁人。
直到事情差不多敲定了,长公主问她:“你是更中意方家大公子还是萧家大公子?”
她忽地懵了。
一股强烈的感觉在心中涌动着,一遍遍地告诉她,她都不想嫁。于是她很是干脆地告诉了母亲自己的想法,长公主有一声轻叹却没说什么——她不满意,那就再找呗。
回到房中的楚晗,心思烦乱。她也明白自己确实到了嫁龄了,不管她多不上心,早晚都是要嫁了的——再晚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
十五岁的姑娘,正是有自己的心思却又懵懵懂懂的时候。
不经意地望了一眼镜子,她蓦地知道了自己的心思。
镜中的她,额上画着一枚精巧的眉心钿,兰花样式。
一年了,她每天都为自己画眉心钿,都是兰花。各样的姿态几乎都被她画了个遍,多少次,她端详着额上这枚小小花钿时,便会听到那句“翁主的眉心钿画得很好看”。
她居然……对太子动了心。
她知道太子是有未婚妻的,萧家嫡长女。那是皇帝给定下的亲事,早就昭告了天下。
难不成她竟要做妾?
这个念头一滋生就被她狠狠摒开。做妾?她想都不该去想,她可是长公主的女儿,皇帝亲封的熙安翁主,大燕朝数一数二的贵女。
可这个可怕的年头还是在她心底生长了起来,无可控制。夜半无人的时候,她忍不住地去想:做妾?太子的妾……不就是日后的宫中嫔妃么?多少贵女都会成为太子宫嫔,为什么她不行?
用力摇头,否定这想法。决计不行,她楚晗是什么身份,没有哪个贵女能让她去叩首行礼。
但……萧家嫡长女,也是个不错的人。
她辗转反侧了许多个夜晚,一次次怂恿着自己入太子府为妾、又一次次反驳自己、再一次次为自己找着理由……周而复始,直把自己折磨得大病一场。
.
病好后,她做的头一件事是求母亲带她入宫觐见。皇帝当然不会不见她,颇是关心她身体如何。她一一作答了,沉默了许久,鼓起莫大的勇气说:“陛下……臣女想……求您件事。”
皇帝一怔,看向肃悦长公主,长公主也一怔。楚晗从没跟她说过那桩心事。
皇帝让她说,她手指不停地搅弄着衣带,斟酌了许久才说出了口:“臣女……有心上人了,能不能不要再让母亲给臣女找夫君……”
她抬眼可怜兮兮地望着皇帝,长公主先笑了出来,嗔怪说:“这孩子,怪不得谁也不肯嫁,原是自己心里有人。你跟母亲说一声不就是了,何必求到陛下这儿来?”
皇帝却好奇问说:“你且说说你看上谁了,竟不敢跟你母亲说。”
“我……”楚晗咬了咬嘴唇,狠下决心说,“我想嫁给表哥……”
表哥?皇帝和长公主相视一望,长公主问她:“哪个表哥?”
“是……”她胆怯了,半天没说出话来,皇帝瞧了瞧她,和颜道:“皇长子和皇次子已成婚了,和你年纪相仿的……你看上宏昀了?”
贺兰宏昀,那是皇四子。太子贺兰宏晅行三,皇帝自不是有意把他隔了过去,而是觉得他已定了亲,楚晗想嫁的断不会是他。
楚晗却摇了摇头,无言了很久,吞吞吐吐说:“是……太子殿下……”
殿里霎时安静了。
一贯仪态端庄的长公主面上是鲜见的震惊,俄而猛一击案几,怒斥道:“说什么昏话!你明知陛下已为太子和萧家女儿赐了婚还说出这样的话,让陛下为了你失信不成!”
长公主素来宠这个女儿,待她比待幼子还要好些,今日这话就算说得很重了。却见楚晗短暂的心惊之后平平静静地拜了下去:“陛下……臣女不敢让陛下毁约,只求陛下让臣女随萧家大小姐一起进太子府吧。”
这话说得面前的九五之尊硬生生“啊?”了一声,看了她半天才敢确定她在说什么,讶异地问她:“阿晗……你要给萧家长女做随嫁媵妾?”
楚晗低着头,点了点。
肃悦长公主恨不能当即晕过去,只恨自己身子太康健!
这丫头简直是疯了……
.
过了许久,皇帝和长公主面面相觑,历经过那么多风雨的二位,今日生让这么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惊住了
熙安翁主要做妾,熙安翁主当着她母亲的面说她要做妾,熙安翁主当着她的面求陛下说她要做妾……连在场的御前宫人们都好生缓了缓神,一致认为翁主她必定是前阵子大病一场病傻了。
“阿晗你……”长公主怔了半天才勉强定了神,“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了?”
“知道……”楚晗低着头说,“可是……那么多贵女,日后也是要做嫔妃的……莫说别人,姜家和赵家的女儿,比我差多少?”
“……”两位长辈齐齐无语了,这姑娘摆明了是有备而来的。
又安静了一阵子,皇帝轻咳了一声,道:“阿晗啊,这终生大事可不是凭你一时好玩……你告诉朕,你喜欢太子什么地方?”
“我……”楚晗语滞,思索半天,低下头讷讷道,“我不知道……”
“你……”长公主才要开口,皇帝却拦住了她,叫来宫人说:“带翁主去侧殿歇着,朕和长公主商量商量。”
楚晗叩了首,惴惴不安地走了。
.
她一出殿,长公主便按捺不住了,急急向皇帝道:“皇兄可别由着她胡闹,一辈子的事。”
“嗯……”皇帝想了一想,“当年你哭着闹着要嫁进楚家的事……你忘了?”
“……”长公主语滞。当然忘不了,当年她和楚公子情投意合,可彼时楚公子家境贫寒,宫里自然不同意。
不仅如此,当她的母亲云清皇后问她“你喜欢楚公子什么?”的时候,她想了半天答了一句:“不知道……”
仁宗和云清皇后轮番劝她也不顶用,最后只好妥协。好在婚后她过得不错,生了一子一女,唯一的不幸,是楚公子早逝。
突然被兄长提起这事儿,长公主的嘴角不自然地搐了一搐,然后说:“所以……现在不是守寡了么……”话一出口当即后了悔,她守寡是一回事,若说楚晗嫁了太子守寡——那是咒太子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