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晏然过得惊心,皇帝没闲着,楚晗亦是为她悬着一口气。
这么多事,没准就有哪件会让她顶不住。宫里头,向来如此。
六宫的嫔御一个个数下来——皇次子的生母愉妃死了、当年圣宠的瑶妃死了、风光一时的岳凌夏死了、新晋得宠的沐雨薇死了、甚至连姜家也倒了,一个接一个,每个人都引起一阵唏嘘,却又如过眼云烟般很快被忘得干净。
她偶尔会想,如若晏然有朝一日碰上了逃不过的劫难……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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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碰到了,居然是婉然,那是晏然最信任的人之一。婉然说,方氏难产而死,是晏然害死了她……
楚晗不信,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觉得,他一心想护的那个人,不会做出这样去母留子的狠事。
可若有假,那又是谁要害晏然?
她一时不知,却在婉然去了荷莳宫后心里有了数。不仅如此,方氏那孩子也是归了静妃,整件事里,静妃是最大的得益者。
皇帝到底狠不下心杀晏然,却是废了她,贬入煜都旧宫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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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然离宫那日,楚晗大着胆子去成舒殿见他。他如常的神色,却是异常的沉默。
楚晗对他说:“臣妾……不觉得她会做那样的事。”
皇帝眸色一沉:“朕知道,不是她。”
楚晗一愕:“那陛下为什么废了她?”
皇帝无可遏制地一声冷笑,像是在自嘲。他说:“朕以为朕能护她一辈子,却没想到……”他摇了摇头,“她说她不想去冷宫,如是到了扛不住的地步,就赐她一死,可朕不能杀她。”
楚晗默了一默:“陛下,您把她贬入旧宫为奴,在她看来……未必就比冷宫来得舒服。”
谁都知道,奴籍那几年,是晏然最避讳的事。
皇帝却只是一声轻笑,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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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晗仍协理着六宫,没过多久,静妃也掌了协理六宫之权。过了两年,皇后忽地病了,正好到了采选的时候。
因为晏然、因为他心中不快,楚晗是恨静妃的,可她又必须和静妃一起做事。采选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没出半点疏漏。殿选那天,皇帝好像对谁也不上心,几乎都是她和静妃在做主留人。
整整一天,她心里都很不舒服。她做主留下来的这些人,毕竟日后也和她一样同是宫嫔。
皇帝没有注意,那天的楚晗一反常态。楚晗是长公主教出来的贵女,若留嫔妃,自该挑才德为上。可那天,楚晗几乎是以姿色为重了。她想,两年了,宫里都没什么说得上得宠的嫔妃出现。把这些年轻貌美的嫔妃留下,皇帝会不会心情好些?
可是她错了,那些嫔妃生得再美,也没有什么特别得宠的。
换句话说,皇帝的一碗水端得愈发平了。
晏然真是好福气。她无数次感叹过这句话,哪怕她明知晏然遭了废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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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昭九年中秋,阖宫都被惊了一跳。
皇帝继位这么多年了,头一回传出有人意欲下毒弑君的事。凶手被带上来的时候,她几乎窒了息。
惊惶不定地望向皇帝,却见皇帝沉沉的眸色中隐有喜悦。深深藏在眼底,却还是被她尽数看见。
皇帝说:“真的是你。”
那天晏然很是平静,没有什么解释就认了罪。静妃带着点讥讽道出“宁婕妤”这三个字的时候,在座的新宫嫔才都愕住了。
楚晗始终看着皇帝,心中忍不住的忐忑,哪怕这件事跟她毫无关系。她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做,但照理说,晏然死定了,弑君是多大的罪……
若是皇帝最终要亲手杀了她……楚晗觉得,那是件很可怕的事。她搜肠刮肚地想着该如何为晏然说情,却又实在想不到任何理由。弑君,怎么说也是死罪。
“都退下,朕有话问她。”皇帝的口气沉沉的,教人听不出希望。楚晗和一众嫔妃一起退了下去,离殿时吩咐了门口的宫人一句:“若是出了什么事,来知会本宫一声。”
即便她并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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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说皇帝没有杀她,但她在哪里,没有人知道。那些日子,后宫议论纷纷,后来隐约听说,陛下把那个被废黜的嫔妃,藏在了成舒殿的后院里。
谁也不知道皇帝到底什么意思,皇帝也没有跟任何人解释,包括太后。后宫的风声捂得严实,反倒是前朝的动向明显了些。她听说屡屡有人提起中秋下毒之事,明里暗里要皇帝严惩凶手。那差不多是皇帝最油盐不进的时候,任凭一干朝臣说出天大的理由来,皇帝的处理方式也就是两个字:不理。
楚晗看得出,他这般的无所谓之下,是多大的压力。
她忍不住去和怡然打听了,怡然告诉她说:“听说姐姐在宫里,可连我也没见过她。陛下时时差人往后头送东西,我也不便去问去找……”怡然咬了咬唇又说,“方才……陛下自己往后头去了,不知是不是去见她。”
那晚,她去求见皇帝的时候,几乎有些“冒死觐见”的感觉。她直言对皇帝说:“陛下这么把晏然藏在宫里不是个办法,名不正言不顺,陛下也不能藏她一辈子。”
皇帝淡泊地回了她一句:“朕知道。”
她又说:“陛下不如先封她个位份,哪怕是个末等的采女,也好过这么拖着。”
皇帝瞟了她一眼:“朝臣闹得厉害,后宫也不乏有人等着看这笑话。这会儿给她册封,不是把她往死路上推么?”静了一静,他对她说,“而且她恨朕。”
楚晗沉默。替他思索着法子、替晏然考虑着出路。朝臣闹得厉害?朝臣怎能闹得不厉害!若连弑君的大罪都能容忍、能赦免,天下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莫说朝臣,如今帝太后也恼着呢。
静坐了良久,皇帝问她:“还有事?”
她说:“晏然的事……若是母亲肯帮忙呢?”
皇帝执着笔的手一顿,侧过头来看她:“你说什么?”
“臣妾的意思是……母亲是大长公主,如果她肯说话,起码能说服帝太后。太后点头了……各位大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吧?”她说得很是犹豫,这事胜算有多大她心里根本没底。只是觉得,再不是法子的法子也比现在这样拖着好,好歹是化被动为主动。
皇帝思索着不言,少顷后,她又道:“陛下让臣妾出宫一趟,可好?臣妾去求见母亲。”
入宫很多年了,因为母亲是大长公主,入宫很是方便,她从来没有回家省过亲。这是唯一一次,她主动提出回家,是为了帮他的晏然。
皇帝点了头,她说不必安排夫人仪仗,她准备好了次日一早便走。
那天,她留在了成舒殿。寅时,皇帝准备上朝的时候她准备出宫。
离殿时,皇帝屏退了众人,朝她深深一揖,道了一声:“多谢。”
她不禁恍然失神。
原来从当年到现在,他对她能说的,都始终只有一声“多谢”。他从来不懂,相较于他这一句“多谢”,她从来都更愿意听他夸她两句。
不过,当年她是个尚未及笄的小翁主,她可以带着两分撒娇为难他、逼她夸自己还不能落俗套;如今他已是天子,她是他的从一品夫人,她再也不可能那样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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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大长公主府的路上,楚晗一声长叹,揭开了马车的帘子,吩咐外面的侍女说:“给本宫拿个铜镜、拿个湿帕子来。”
东西递进来,她静静地执着铜镜,细细看着镜中的自己。比起那年,到底是老了许多吧。
还画着一枚兰花的眉心钿,这么多年都画着,可他再也没多看过一眼。其实她也知道,那天若不是她逼着他夸自己,他大概也是不会留意的。
到底还是她傻透了。
今日,他对她说了当年的那句话,那么无情地提醒了她,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没有变过。时至今日,他们也并没有比那一天更亲近哪怕半分。
不知道为什么,她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一颗心,在这一天,突然动摇了。
她颤抖着执起那块浸湿的帕子,一点一点,将那枚眉心钿擦得干干净净。
再也不要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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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蓦地到来,府中上下都吓了一跳。管家忙不迭地施了大礼便要去叫人,她拦住他,一如既往的从一品夫人的威严:“不必搅扰别人了,本宫要见母亲。”
大长公主才刚起床,她径直进了卧房去见,不作声地屏退下人。坐在妆台前的大长公主回过头来:“好端端的,你怎么出宫了?”
楚晗静默地听着房门在她身后关上,滞了一滞,俯身拜了下去,一丝不紊地稽首大礼:“母亲,女儿求您件事。”
肃悦大长公主一惊,连忙过来扶她,嗔怪道:“行这么大的礼干什么?自己都是做了夫人的人了,传出去让人笑话。”
拉着她落了座,大长公主的目光落在她的额上。被擦去眉心钿的那一块,脂粉同样擦掉了,细细看去,肤色略有不同。
大长公主隐约猜到点什么,凝睇着她问:“这是跟陛下吵架了?”
“没有……”楚晗摇了摇头,在母亲的注视下有些不自然地抚了抚额头,说,“母亲什么话……我当了这么多年夫人,早不是那会使小性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