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我笑睨着她,幽幽一叹,“我跟了陛下十几年,就算心是石头做的,也不能没有感情。但这到底是后宫,在感情之前还有许许多多旁的因素,我要活下去、我要护阿眉……我怎么敢真心交付?若能有个机会,回到十五岁,我还是会想嫁出宫外,嫁个普通人家作妻子,不在宫里耗这样的心力。陛下对我的好我会记得,但是我不会像你这般去求作一个嫔妃。”
安静良久,等来的是她的悠悠长叹:“你不想要的,都是我求不来的。我若能跟你换上一换,该是多好。”
还真是执迷不悟。
她说着复又抬起头,看向我道:“晏然,你知道么?就算我死了,我也还是会恨你的。”
我只得冷笑:“恨吧,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在奈何桥上等到我死、跟我算这一笔账。”
言罢便想回殿,略一思忖又停下脚步,笑道:“我记得咱们从前说笑时曾提到过,如若哪天犯了大错要被赐死,白绫三尺、鸩酒一杯、匕首一把,不知该选哪一样。”回过头瞧了瞧她,我又道,“你运气好,不用为这个烦心了。”
她猛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你的屡教不改,罪太大了,无可赦,陛下觉得,赐死都是便宜了你。”我清然一笑,“杖毙,让旁的宫人也长长记性。”说着抬了抬眼看向来人,“郑大人自会好好照顾你的。”
杖毙是个常用的刑罚,却很有讲究。若是求速死,照着头来一杖大抵也就断气了——若不然晕过去,也无甚痛苦;如是不然,慢慢地打且能打上一阵子。又因这样的刑没有在殿里执行的,许多轻重皆取决于宫人,郑褚最是心中有轻重的人,他自会把婉然照顾得“很好”。
.
那天,我回到成熟殿里,在宏晅身旁安安稳稳地坐下。很快,外面就起了喊叫声,起初还是隐忍地压低了声音,慢慢地,就一声高过了一声,撕心裂肺。
这样的惨叫,大概还要持续很久吧。
我给他添了茶,持着茶壶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他瞟了我一眼:“你去里边歇着吧。”
我苦笑着摇一摇头:“没事……”说着,眼泪却是丝毫不配合地涌了出来,身上立时没了力气,无力支撑地伏在案上,哭得什么也不顾。
他凑过来搂住了我,带来一阵温暖,我无措地摇着头,不知是在跟他说话还是在跟自己说话,好像只是为了把这些话说出来:“我从没想过……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杀了婉然……她和我认识了那么多年啊……”
“陛下……我心里好痛……我知道她必须死,从她害了我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盼着她死……”我伏进他怀里,哭着哭着又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不断地留下来,“我告诉她是杖毙的时候,看着她的惊恐我都觉得那么痛快……可是我心里好难受……我不知道我在恨谁……是恨她、还是恨我自己竟这样狠……”
“晏然。”他紧搂着我一声干笑,“你哭就是了,别瞎想。这些事……全都怨不得你。”
我听得出,外面的惨叫声弱了许多,她大概已经熬不了多久了。我也没了什么力气,伏在他怀里感觉连坐起来的劲都没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哭过,哭得自己体力不支,连思绪也不清晰了,只有无尽的疲乏一阵阵袭来。
我以为我在面对婉然的死时只会有无尽的快意,但……怎么可能,那到底是我多年的好友,无论她后来做过什么,先前的感情总是真的,至少曾经真过。
与她的翻脸一样,那些事我都不可能忘记,一辈子也不会。我早就清楚这些的……就如同我早就知道我一定会取她性命一样。为了我自己、为了阿眉、为了芷寒为了怡然……她都必须死。
头一阵又一阵地发着胀,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心中不住地撞击着,始终辨不清是喜还是悲。
但至少,我解决了一件不得不解决的事情。
.
“陛下。”忽然听到声响,是宦官的声音,“外头了了。”
我蓦地坐起了身,弄得他一怔,嗔怪了一句:“还以为你睡着了……”
外头了了……
婉然她……死了。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他赶上来扶住了我,劝道:“你回殿去歇着吧。”
“不……”我怔怔摇头,“我要去看一眼……”
.
他挥手退开要上前搀扶的宫人,扶着我走到殿门口。婉然倒在前面的广场上,毫无生气。地上依稀有未化完的积雪,雪上有着星星点点她的血迹。
她死了。我最信任、却狠狠地捅了我一刀的人死了。宦官沉默地去拖她的尸体走,我犹豫了许久还是无力地开了口:“陛下……葬了她吧……”
他默了一瞬:“好。”
听到他的答案,我的心霎时平复了几分。赦她三族、安葬她,我想我已经仁至义尽。
后宫就是这样,总要有个成败输赢,让我仁慈到搭上自己的安危放她一命,我做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说有想给婉然打负的冲动的妹子们……
看了这章心情好了不……
恩……她没能活到国庆长假……
推基友的文~
无宠、废黜、赐死,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梦初醒。
在这九重宫阙里,充满了冤魂和鲜血,
更充满了权利和诱惑。
该争的、不该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刀剑,
而那枚已不属于她的凤印,
她是否还能重新执掌?
204
怡然在出了月子后才又再度进了宫,彼时已是春天,一切都是崭新的。枝头开了新花、柳梢抽了新芽,就连一池湖水也皆尽划开,碧莹莹地透着新春的气息。
怡然一进殿就抱起了阿眉,对她说:“阿眉跟舅母回家去吧,带你见你表弟。”
阿眉眨了眨眼睛,就嬉笑着搂住了怡然的脖子:“好!那我要舅母做的豆沙圆子!”
我见状笑嗔道:“什么意思?这就打算跟着你舅母回去、不要母妃了?”
阿眉可怜兮兮地咬了一咬嘴唇,又伸过手要我抱。
怡然见状嗤笑道:“到底还是跟姐姐亲。得了,回头等祈信大一点,我待他进宫来。”
我点点头,将阿眉交给梨娘,与怡然落座后沉默了一会儿,幽幽道:“我们……去趟佛堂
吧?”
“佛堂?”她有一瞬的疑惑,随即了然,“为了婉然?”
我颌首轻叹:“是,快两个月了。”
“是该去看看。”她眉宇间含了几许苦涩,“姐妹一场,最后却是这么个结果。我到现在都觉得如梦一场,总觉得刚与她认识不久、她还是太子府里那个小妹妹,可又确确实实已经了这么多事,她也已不在了。”
“是……我求陛下安葬了她。”我苦笑一声,“姐妹一场,最后能给她的却只是这些。”
我们一起走向佛堂,感受着仍旧微凉的春意。在这一场斗争里,虽是她无情在先,但到底也有我思虑不周的地方。我不是没为她考虑过将来,只是从来不曾同她说过,我若早一点与她说这些、将她嫁出去……
也许,就不会今天……
我想着想着,忽地一声哑笑。
怡然侧过头来,不解地问我:“怎么了?”
我摇一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有多少误会、甚至是劫数,都只是因为一句该说却不曾说过的话。”我凄笑着生出泪来,“你知道么,婉然死的那天,我才知道……陛下留了婉然三年,只是因为她以我的名义护了她,让他为了我的心思不杀她……我却为这个怨了他这么久,也许我早该问他一句。”
如果我早问他一句,也许就没有后面的这许多事,婉然不会有机会留下血书害怡然、不会有机会在我的药膏中下毒……我对她的恨,也许就不会这么深吧。那么,我也许只会让他赶她走,而不是杀了她,且是那样极尽痛苦的法子。
怡然听罢沉默了许久,石子路上,只余我与她鞋底触地的声音。终听到她一声悠长的叹息,她抬起头,浅笑着说:“姐姐,你与陛下……到底是有太多的不信任、太多的小心谨慎。若类似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想到的第一个法子便是直言去问你兄长他到底什么意思。”
我黯然颌首:“是。那天,我和陛下都是哭笑不得,只觉得这个误会滑稽极了,却就是端端横亘在我们之间——从我回宫开始算,一年有余。”
怡然字句间笑意分明了些:“但是姐姐没有别的法子。”
我回以同样的轻笑:“是,我没有别的法子。”
因为我与他,到底太悬殊。他可以时刻取我性命、又有各样要权衡的东西。我要守住的,只是亲近的人的性命。若是我孤身一人,我大概会乐于敞开心扉信他一场,但现在我不行,我有兄长、有芷寒芷容、有怡然、有阿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