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凝滞了一刹那,然后是吱呀一声,门开了。
顾桓的一袭白衣在风里猎猎飞扬,而他面容沉静地走了出来,唇角划过一抹笑意。
“皇兄若是要见我,为何不亲自来?我已是废王,哪里还有资格再踏入皇宫呢?劳烦赵大人转告皇兄,臣弟自知身份卑贱,不能进宫觐见了。”
此生若无法称王,他何必踏进那红墙绿瓦内?
顾桓带着三十名护卫走出大宅,气氛骤然凝滞,蓄势待发。
“四王爷,这是皇命,不可违抗,如有违者——”沐青卓威严的声音响彻竹林,“必死无疑。”
顾桓倏地笑起来,“沐大人说笑了,今日事已至此,难道我进宫就能活下去了?”
笑容清浅宜人,似是在说着今日天气不错之类的闲话,可是顾桓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戒备,带着不顾一切的信念想要为一切划上一个句点。
京城离这片竹林很近很近,他只需要坚持很短的功夫,就能等来救兵。
沐青卓微微一笑,“四王爷,微臣劝您,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还是回心转意吧。您只有这样一支兵,而臣等却有宫内的精兵一千,败局已定,无法扭转。而皇上素来仁慈,若是您此刻放下手中的剑,他一定会顾念手足之情,不会令您今后的日子太难过。”
顾桓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昔日项羽在乌江旁宁愿战死也不愿投降,那他呢?
曾经笑项羽目光短浅,若是当时不死,焉知他日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是今日轮到他自己到达这种境地了,才幡然醒悟,有的事情这辈子只能经历一次,今日若是降了,哀莫大于心死,他日是决计不会再有这样的决心与勇气了。
沐青卓是何等精明的人,当即看出了顾桓的念头,知道他不会回心转意了,也不拖延时间,手势微微一动,示意大军做好准备。
而顾桓估摸着时间,援兵应该快到了。
他的手缓缓抚上腰畔的宝剑,蓄势待发。
“四王爷是在等您的救兵么?”沐青卓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问他。
顾桓一怔,摸着剑柄的手停滞了片刻。
“很可惜,只怕您等不到了。”沐青卓的笑容带着疏离与冷静,仿佛冷眼旁观他心死的过程,“今日皇上一共派兵三千,一千负责来围剿您,另外两千,负责按照陆承风的口供,挨家挨户捉拿您的同党。因此,您的救兵已经自身难保,没有可能会赶来救您了。”
顾桓的面色终于变了。
沐青卓的态度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今日他输定了。
救兵没了,旧属被抓,他还剩下什么?
……精兵三十,这是他仅剩的兵力了。
“四王爷何不考虑微臣方才的建议?放下武器,与微臣进宫去见皇上,只有您有心悔过,皇上不会狠心到对您动手的。”沐青卓还在劝服他。
可是顾渊却惨淡一笑,闭了闭眼。
他已经朝着这条路走了太远太远,回不去了,也放不下了。
哪怕明知今日会战死,他也决计不会苟且偷生,放下武器做一个被天下人耻笑的四王爷。
他的手缓缓抚上剑柄,再一次睁眼时,眼底只余一片寂静。
那就死在这里,死在追逐皇位的路上吧。
下辈子他不要生在帝王家,也不要再面对这样的结局。
可是就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大宅后方的林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那个方向去了,而顾桓心里隐约有点不好的预感,也跟着转过头去。
这一看,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只见林子里奔来一匹棕色骏马,骑在马上歪歪斜斜的可不正是阿笙?
阿笙显然是看见了一众军队,也看见了顾桓仅仅率领了三十护卫与大军对峙的场景,面色惨白,却又因为口不能言而无法说话,无法喊出他的名字。
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她看见了顾桓面上的神情,也看出了他必死一战的决心,顿时面上血色全无,惊恐地不断朝他赶来。
那匹马似是疾风一般朝着大军奔来,而顾桓的心也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他仿佛看见了包围自己的士兵不约而同地把手抚上了剑柄,意图斩杀来人。
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骤然响起。
不!
阿笙不能死!
他听见自己愤怒地吼出阿笙的名字,然后越过人群要朝阿笙奔去,那个方向的大军已然准备好了武器,只待有所行动。
就在这样千钧一发之际,沐青卓忽然喝道,“众军听令!不可轻举妄动!”
那不过是个女子罢了,看四王爷这模样,似乎很在乎她,也绝对不希望看见她死。
也许一切转机都在这个女子身上。
大军听从命令,自动让出一条路来,而顾桓朝着阿笙不顾一切地奔去,在她摇摇欲坠地即将落马之际,飞身上马,勒住缰绳,然后抱着她稳稳落地。
“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要回来?”顾桓目呲俱裂地望着她,把她紧紧勒在怀里,声音几乎支离破碎,因为胸腔里的那颗心都已经被她吓到死去。
阿笙眼里的泪珠一下子倾涌而出,急急地比着手势,“我醒来了,看见自己在马车上,就知道……就知道你是不想我跟着你冒险,可是,可是你答应过我的,会让我一辈子跟着你……”
她的手势比得慌慌张张,速度很快,眼里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沾湿了面颊,也沾湿了衣襟,从来都像个小太阳一样笑得灿烂无比的人此刻被泪水浸没,神情哀伤地看着顾桓,仿佛所有的希望都没有了。
这样的阿笙令顾桓感到陌生,也感到揪心。
她在哭,和他第一次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看到的她一样,蹲在角落里,仿佛满眼悲伤,看不到一丁点希望。
那个时候他鬼使神差地下了马,朝她伸出手去,“要跟我走吗?”
阿笙说,他是她的救赎。
而如今,她的救赎亲手摧毁了她的希望与梦想,把她又一次推入这样的境地。
阿笙像个孩子一般哭着,泪水断了线一般流个不停,她抓住顾桓的手,急急地放在心口,然后朝他比着,“不要死,我求求你不要死,好不好?”
顾桓像是木偶一般僵在那里,茫然地望着她。
“不要死,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阿笙胡乱地抹着眼泪,用令人揪心至极的神情哀求他,“你说过的,你说过会凤冠霞帔、与我成婚,你要背信弃义吗?你要违背诺言吗?我等了你十年,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结局吗?不要,我求求你不要死,失去天下又如何?你还有我,还有我啊!”
她仿佛不知疲惫地比划着,哪怕口不能言,却字字句句都像铿锵有力地砸在他心上一般。
顾桓仿佛被定在原地一般,动也不能动,只能怔怔地凝视着她,最终伸出手去,一边擦着她的眼泪,一边声音沙哑地说,“不要哭,阿笙,不要哭……”
可是叫她不要哭的人自己却忽地滚落出一行热泪,素来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四王爷终于也哭了。
他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对阿笙说,“可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没有娶她的机会了。
他比谁都了解宫里的三哥,谋反一次已是罪大恶极,如今他卷土重来,三哥是不会再饶过他的。
可是就在这一刻,他的背后响起另一个声音,远远的,从林子的那一头穿过来。
十几丈外,一袭玄衣匆匆赶来的人从大军中出来,翻身下马,用清冷却沉静的嗓音对他说,“如果朕说,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呢?”
☆、第128章天.天涯四
第一百二十八章
“如果朕说,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呢?”
那个声音远远地从人群里传来,划破寂静的林子,直直地抵达顾桓的耳里。
他浑身一颤,抱着阿笙的手臂都僵硬了。
是不敢相信,是不愿相信,是不得不信。
他没有转过身去,却喃喃地口中叫了出来,“三哥……”
不是皇兄,不是皇上,而只是他的三哥。
顾渊远远地停在那里,一袭玄衣仿佛夜色般沉着凝重,带着披荆斩棘的凛冽与果决。
他看着顾桓背对自己,怀里抱着阿笙,以全然防备的姿态,以脆弱得像个孩童般的姿态。
仿佛忽然间就看到了从前尚且年幼的那个四弟,在自己被窦太后宫里的管事嬷嬷责罚时,天真地站出来,大义凛然地斥责道,“大胆奴才,这是我三哥,是你能责骂的吗?”
那个时候……
呵,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年幼,分不清将来的形式,看不懂宫闱的争斗,也许就连顾桓自己都不记得那个时候以怎样的姿态站出来帮顾渊说过一两句话了,可是顾渊却记得。
在他敏感脆弱的童年时光里,稚嫩的顾桓是唯一一个站出来帮他的人,口口声声叫着四哥,全然不在乎那个时候的顾渊没有后台,也不受重视。
顾渊的整颗心都沉浸在一种微漠的悲哀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权势扎根在了心底,所有的人终于都明白了皇位的独一无二,哪怕是亲兄弟,哪怕是骨肉至亲,都为了那个位置奋不顾身地相斗,于是终于走到今天。
他已然记不得,顾桓是从何时开始再也不曾叫过他三哥,而是改口叫皇兄,现在想起来,约莫是从他登上帝位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