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掷地,虞氏便扶着侍婢起身,向连老太太福了福身说:“儿媳身子不适,就先回房了。”也不等老太太说话,便转身离开。经过徐姨娘身边时,又轻嘲一句:“姨娘万事操心,别累坏了身子。”
这会儿的气氛,比锦言刚进来的时候还要尴尬万分。锦言心里笑歪,想这继母是毫不起眼的软猬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扎他一针。
锦言出春晖堂的时候,月亮悄然躲进云里,阿棠慌忙迎上,拉着锦言的手吐舌头:“小姐,刚我在门口偷听,心都惴惴的,生怕小姐让人欺负了。”锦言只是抿嘴笑,又问:“不是让你照顾那个女孩儿么?”阿棠笑答:“喝了些米汤早醒啦,让掌事嬷嬷带到外院里休息去了。”锦言点头:“嗯,让她泡在温水里,一会儿就暖和起来啦。”
“老太太让小姐住哪里?”
“叫什么枕风阁,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咱们跟着嬷嬷走就是了。”
夜已深沉,月华宛转,鸣玉轩的窗前,站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恨声说道:“姨娘你也忒不会说话了,着了那死丫头的道儿!还好父亲没有追究,不然啊,我又得费好些功夫讨父亲的欢心。”
徐姨娘故意压低声音:“怪我不小心,那死丫头离家的时候还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谁想着就这样伶牙俐齿了!”
“哼!你少给我添点事儿吧,处处都只连累我!”
“唉,我知道姑娘大了,心里埋怨我是个妾侍,不能给姑娘长脸。”
锦心的声音软了软:“好啦,只不过我一看见那个死丫头,就时时想起我只不过是个庶出的。论样貌才情,我哪里比不上连锦言,可命里如此,她是嫡我是庶,总要矮她半头。”
“姑娘别灰心,听说当今皇后娘娘也是侧室所出,就是她的嫡长姐,也只是个贵嫔。近一点说,你承焕哥哥的母亲,也是姨娘生的,虽然是续弦,可还不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夫人。出身贵贱无法改写,可以姑娘的资质,终有一日能飞上枝头,破茧成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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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糯米糍粑
清早起床,阿棠无比幽怨地说:“小姐,我总算知道为啥这叫枕风阁了。”
锦言对镜捧着滚烫的脸,点了点脑袋:“我也知道了。”
枕风阁是南北相通的构造,北风一吹,就呼呼地往屋里灌。这个屋子估计是夏天用来乘凉的,等入了夏,枕风入眠,好不惬意,可时下隆冬腊月,冻得锦言一夜睡不安稳,昨日才在风雪里走了整天,又这般折腾下来,身上已经烧起来了。
“小姐,你说老太太是故意把咱们安置在这儿的么?”
“不知道……可能是吧……”
“老太太今日大寿,咱们来不及准备寿礼,那咱们还去不去寿宴啊?”
“当然去了。”今日亲朋好友都聚在连家,是锦言亮相的好机会。至于贺礼嘛……锦言想了想,说:“去把咱们路上用的药箱拿来。”
连老太太今年五十有九,男做虚,女做实,于是也不大办,只是在家中宴请,除了亲戚以外,来的都是交情极好人家的女眷小辈,所以锦言锦心她们也都不大避讳,大大方方出来迎客。锦言穿了一件暖黄绣云燕的衣裳,外面罩着软纱,淡青缂丝裙子,这都是清早老太太的侍婢木棉给锦言送来的,在屋里斗归斗,还是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木棉还帮锦言梳了双环髻,拿珍珠装饰了,刘海齐额,更显得一双黑玉般的双眸楚楚动人。一出场,就引来了纷纷议论,大家都在打听这是连家哪位亲戚。锦言眼神轻转,看了一圈,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脸一红,又低下头去。
忽然,厅里的嘈杂顿然停止,女眷们的眼睛都钩子般地盯着一处,男客们也都眼前一亮,锦言心里重叹:一定是锦心出来啦!锦心一边走着,身边侍婢小扇小声嘀咕说:“小祖宗,今儿个是老太太的寿辰,你打扮成这样,可要抢了老夫人的风头了!”锦心耸了耸鼻尖:“你懂什么,老夫人的面子重要,我的终身大事就不重要了么?”说着,抬眼向西角捏着茶杯的李承焕嫣然一笑。
只见她穿着月白纯色暗云纹上衣,一袭绯红色百花穿蝶洒金明纱长裙,与上衣的素洁不同,明纱裙子是仿着西域天竺少女的纱丽所制,轻盈曼妙,艳丽奢美,锦心的玲珑身段尽显,抬袖携裙之际,翩然生姿。发型也是平淡的双环髻,额间点缀一颗碎红玉,只为不夺了美艳面容的风采,长眉用黛螺轻轻描写,如笼轻烟,舒懒入鬓,眉下一双美目莹然,厅中的男客都怕再多看一眼就被勾去了魂魄。
承焕也淡淡笑着望向锦心,锦心却只当没看见,随便走到一位男客身边,嘴唇轻轻嘟起,嗔道:“子原哥哥,上回答应给我找的敦煌曲子词的拓本,可找着了?”说着,眼神暗瞟向承焕所站的地方。
马子原赶忙赔笑:“妹妹吩咐的,我哪里敢忘。只是今日老夫人大寿,不方便带在身上,下回我家做宴的时候一定拿给妹妹过目。”
锦心凤眼扑闪两下瞟向一边:“忘记了就忘记了,我又不会吃了你,何苦还编个谎儿呢!”
马子原正抓耳挠腮急着要解释,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孩儿经过锦心时“哼”了一声,撇了撇嘴:“不羞不臊!”锦心柳眉横立,刚要反唇相讥,却见那女孩正是李承焕的胞妹侯府千金李无双,刚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吞住了,十分勉强地换上笑容:“李姐姐最爱说笑。”
无双端着身子站得倍儿直,毫不给锦心情面:“别姐姐长姐姐短的,我又没有东西打发你。”
一时间,锦心的嘴唇紧紧抿了起来,眼神急忙寻求李承焕的踪影,不看还好,一看整个心紧紧吊住了。原来,方才锦言无聊得很,就立在一旁细细看一幅麻姑献寿图,承焕知她无趣,就走到她身边笑言:“昨儿不知姑娘就是在打小在乡下养病的连大小姐,唐突了姑娘,实在不好意思。”
声音犹如晚风沉沉,锦言心“咚”地一跳,转身退开一步,道了个万福:“哪里的话,是我没说清楚才是。”
锦言刚说完,就感到一束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极不舒服,一抬眼,见是个穿着大红衣裙的女孩,正睁着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呢!承焕轻嗽一声:“无双,做什么这样没礼数地望着连大妹妹?”
无双眼睛豁然明亮,走到锦言面前,一把撩开锦言的刘海,细细看了,捂嘴笑道:“原来真的是你啊?”
锦言茫然,心里想她既是承焕的妹妹,那还是客气点的好,于是默不作声,只满眼写上疑问。承焕十分尴尬,责备道:“无双,再胡闹就遣你家去。”
无双踱到承焕身边,笑言:“二哥,你还记不记得我六岁那年来连府做客,回了家被父亲一顿好打?”
承焕微微笑说:“我和你大哥两个人加在一块也没你一半淘气,你从小挨的打比吃的米还多,我哪一一记住了。”
无双又转身挽住锦言的手,似想到一件很好玩的事:“那次可不一样啊,父亲用荆条把我抽了一顿不说,还罚我一年不许见客,那一年啊闷死我啦。”
锦言还是不知道跟她有什么关系,倒觉得她浓眉大眼,跟承焕长得有三分相似,也就接话问:“到底是为什么事儿呢?”
无双笑看着锦言的脸:“你果真一点都不记得了?那年我第一次上连府玩,看你一个人坐在花坛边上发呆,我一心想逗你玩,就拿弹弓弹石子吓唬你,谁知道一不小心就弹中了你的脑门,立刻就见了血。我天大的胆子也吓住了,谁知你不哭也不闹,只用手绢捂了还告诉我说什么‘千万别让我母亲知道’,我当时还高兴啊遇上你这么个糯米糍粑——软货。”说罢,已经笑得不能自已了。
锦言才想起来果然是有这件事的,那时父亲母亲刚刚吵完架,她心里难过,就到院子里散心,谁知道被一个红衣女孩打破了脑门,锦言只怕母亲知道了又添烦心之事,所以才不让说出去,不过还是被巡院的婆子发现了。后来伤口好了,脑门上还是落了一个浅浅的坑。想到这儿,锦言也挠了挠脸上的酒窝,咧嘴一笑:“啊呀,原来是你呐,后来我去乡下养病,就再没有见过你了。”
无双报以甜甜一笑:“我倒是想见你来着,跟你赔个不是。”说完,想起什么似的,眉一挑:“虽然是姐妹,可这周瑜诸葛亮,性格不一样,连大妹妹是个糯米糍粑,但看起来挺顺眼的,你那庶妹却是生虫的核桃——不是好人。”说着,横眉挑了锦心一眼,锦心也时不时偷眼往这边探,心里叫苦:“她打小费力讨好的侯门千金从来对她没好嘴脸,怎么倒和死丫头一见如故!”
承焕正要制止无双胡乱讲话,正好连老太太出来了,所有人都安静了。连老太太今日穿了一件赭红色衣褂,项上戴了五六串东珠,头上是银鎏金点镶翠抹额,端的是翠绕珠围、金玉富贵。左侧是连明甫相扶,右侧有大房媳妇虞氏陪侍,其后是二房媳妇林氏,再其后是徐姨娘、文姨娘、丽姨娘几个有头脸的姨娘。老夫人坐定之后,各人便呈上礼了,连明甫的是一柄紫棕木绕金拐;虞氏所献的一对翡翠三镶玉如意,是从一整块玻璃种玉料扣下来,制成一双,这还不算,最难得是玉如意上各嵌一颗冰彩玉髓,冰润清亮,莹然剔透,见惯了富贵的老太太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林氏的是一对羊脂玉的缠金镯子,几位姨娘里也就属徐姨娘的湘湖窑八仙过海彩釉套杯稍抢眼些,但也看得出不肯轻易露了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