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月发付了车伕回来,和明雪搀了云华,沿河寻去。云华作明珠时固做惯了活,到六小姐这个身上,四肢百骸都不耐使唤。叫车前走了段路,足底已有些痛,驴车上颠了一路,肌肉骨胳都叫苦,心挂云剑,咬牙支持,幸好没走多远,又见着素兰笼的烛光。
这处已是城郊,不见人、不见灯,山口衔的一轮月色便格外明澈。船头两排烛笼烧得静静的,有两个素衣童子将船尾的莲花灯点燃了,原来莲瓣都由玳瑁镶出线条,着大河上下星光波光一映,洁静如梦。船头那儿,双排兰灯间,舱里却出来了一个人。
离得远,不太看得清眉眼,削肩柔腰,应是个高俏的姑娘家,披了件唱戏的青衫,旁无装饰,耳畔却戴了一副极大的蓝宝耳串,葡萄般累累垂垂直挂向肩头去,行动时摇曳闪烁、摄人心魄。舱里一阵急雨般的弦声,又骤然停止,这姑娘抬起手、似乎要挡一挡眼睛,口中凄厉一声念白:“月儿啊月儿,从明天起,你再也照不到我——蜀国的山河了!”竟是生行的《哭祖庙》,且是老生,起唱道:“未见先帝血泪抛,一见先帝心如绞。皇祖开国创业艰,赤手空拳兴皇朝。”这样峻、这样怒、这样清朗朗的凛厉。明雪待要发声喊她,云华急急捂断了,大气都不敢出。听那姑娘一路下来,哀切激昂,不似唱前人戏文,竟似祭自己家国,唱至“眼前若有你先辈在,江山哪会就此终?”声遏行云,舱内弦音,竟一恸而绝,只余潺潺流水声。那姑娘缓过一口气,便转为清唱道:“夜沉沉。风萧萧,满地银霜……”已是最后一段,连排四句。每一句前头都有三字叠应,清铮铮铺下去,好似风拍铁马,唱得深了,像什么鬼狐在夜啼、又像杜鹃儿哭啊哭的便呕出了一口血。到最后,“我泪洒胸膛”时,揿着胸口,一个踉跄,仿佛已力竭,舱中急奔出个英岸男子。双臂将她扶住。
——或者说,是将“他”扶住。
云华终于失口发出一声惊呼。
后头奔出的男子,向云华望来。戴蓝宝耳串的戏子也向云华望来。云华不躲。天上地下,明月流水,仿佛只剩他们三双眼睛。
良久,男子叹了口气。
拍拍手,唤舟夫。河边还有些薄冰。用桨打破一些,泊得离岸近些。定下船锚,舷边放下木板去,搭得住岸了,云华也已步至岸边。船中岸上,彼此的面目都能看见。那男子,是风流倜傥、能破阵、能顾曲的谢云剑。那戏子,是本城妖孽蝶笑花。
木板搭稳,舟夫亲自试过,足可走人了。因是给小姐走的,他特意多用了两块木板,以照顾小姐的娇怯步伐。
明雪扶着云华,洛月紧跟在后头伸着两手保护。云华这身体不中用,洛月也不惯走般板,唯明雪还支撑得,便助云华她们行一步、荡一步、滑一步,终于上了小舫,云华吩咐明雪洛月:“你们回去罢。”
两个丫头不情不愿的下船去。
云华深深向云剑福下去:“大哥……”水波一动,船一荡,没站稳,云剑伸臂,蝶笑花也伸臂。
云华失去平衡时,本能的向两边伸出双手。一下子,他们的两只手,捉住了她的两只手。
一边暖而宽厚,掌面略为粗糙,握在上头,像月亮浸过溪中的古石,明明应该是宁静稳固的,却有种绵绵的苍郁。另一边微凉,细腻,线条完美如雕刻,应该只可欣赏、无法信赖的,却有种专注的力量。
一握,便分开。
云华立稳身子,红激双颊,仓促又叫了声:“大哥。”不知如何对蝶笑花称呼。
云剑道:“别多礼了,快扶着灯架子,小心又摔着。”
两排兰灯是挂在结实的木架子上的,木架子牢牢固定在船板上。云华应一声,扶住了。蝶笑花已踱至旁边,默默倚了船舷,看着素笼里火焰在烧。戏已经完了,他又恹恹的懒下来,刚刚那啼破杜鹃血的,仿佛不是他。两大串蓝宝还在他耳边不甘心的摇荡,妖光滟滟,可他什么都不理了。
“大哥,”云华上气不接正气对云剑道,“适才,大嫂见到你在船上。”
“她?”云剑倒是出奇不意,愕了愕,跌足,“我也就往窗外张了一张,怎么就叫她看到。”
“嗤。”蝶笑花笑了,笑得似只偷夜晚花蜜的小虫子,啪的打了个翅儿。一打,便用袖子掩住,若无其事的又转过眼波看那船下的流水。
实在难以说这映着月光灯光的流水,和他的眼波相比,哪一样更能溺人。
云剑又问云华:“你大嫂看见,怎么是你追来了?”
“怕大嫂不方便。”云华答道。
“好蠢丫头!”云剑责备道,“她不方便,你就方便了?”
这说的,明显是两人的名节。
“怕大哥有什么要务,悄悄在这里避人眼目。”云华辩解道,“所以大嫂先不来,我来,免人起疑。”
“胡说。”云剑斥道,“我有要务避人眼目,一发连你都不用来了!”
云华说不出话了。
是。是。她是居心不良。想要追着他,想要只有她追着他,连大嫂都支回去,这是她的小心眼儿,在别人面前尚可扯个谎儿圆过去。在他面前要怎么遮掩?
云剑叹道:“你啊……什么时候改改这脾气才好。认准了一门事,不管对自己好不好,只管埋头做。你什么时候认定了要为家里尽心?这个家有什么值得你尽心的?”
云华终于能悄悄透过一口气来,嗫嚅:“自己的家,所以……”
“是啊,自己的家。”云剑惘然投出目光,与蝶笑花一碰,收回来,对云华道,“兄长惭愧,没妹子这份心。我偷回锦城,没别的,只为和蝶老板碰碰面。”
云华原以为自己的脸颊烫得不能再烫,像水已经烧到沸,没想到听了这句话,还能更烫上去,像水成了蒸气,蒸气之灼人竟是没底的:“大哥……几时,回的锦城?”
“初四。”云剑坦白。
初四到十五,十一天呢!“都在哪里?怎么没被人发现?”
“在船上。”云剑忧愁道,“这不是被你大嫂看见了?”
“前些天,不是这条船。”蝶笑花在旁边忽补充了一句,“另一条不惹眼的小船,一直泊在僻静地方。”
僻静地方,一条小船,一直泊着,两个人在干嘛?蝶笑花饶有兴味驰目于云华,似乎就要看她窘迫,逼她下船。
云剑想责备蝶笑花,说不出口。如果你也在异地他乡,做了必要的、某些人求之不得、对你来说却很憋屈的事,千里打马返回故乡,一个亲人都不想见,只去见一个人,沉浸在他的温柔乡里,几乎忘了一切。这样的人,你怎样开口责备他?
云华深吸了一口气,坚持下去。如果现在就走了,一路奔追过来,又有什么意义?
她对云剑保证:“大哥,我不会说出去。您——”
“当然要说出去。”云剑正色,“我这就跟你回家,说明你在我的保护下。否则你名节要不要了?”
云华甚为感念,肚子却不合时宜的疼起来。
莫非是要拉肚子?糟糕!刚刚下船去就好了。宁肯死在岸上,怎能在船上这两位面前,丢这种脸!
若是意志力有效,云华一定用钢铁的意志,把肚子下头封起来!可惜人力有时穷,她感觉到有热流从下头涌出。
她真的想一头跳到河里!
蝶笑花一手把云剑推开,呵斥船夫:“躲开!闭上眼睛!”一边上前揽住云华,冲岸上明雪洛月叫:“你们上来!”
两个丫头果然咚咚咚往船上赶。云华想推开蝶笑花,蝶笑花生气道:“你把我当女人好了。我除了没胸什么的,跟女人差哪点?”又向云剑道:“你也避一避。你不方便。”
云剑瞄到云华裙上的血迹,忙忙侧身避在一旁,俊脸也红起来。蝶笑花搀云华入船舱,明雪洛月也已经进来了,一眼见云华裙摆上血迹,都着慌。明雪就扭着蝶笑花哭起来:“你杀了姐姐了!”
云华痛得嘴唇发白,勉力喝斥明雪:“退下!别胡闹。”
洛月好歹明白一点,抱着云华,也着慌:“怎么办?怎么办?这里什么都没准备……”用眼角瞟着蝶笑花,很不好意思说,但希望他识趣点退开,叫个女人来帮忙。
“准备什么?”云华还没想到。
“六小姐。”蝶笑花亲手拿黑釉小杯倒了一杯热水给云华。云华注意到这小杯是米黄胎、灯草边,烧制雅致,恐是古物。真奇怪,这种时候,她还注意到这种事。她甚至还注意到舱内搁着一把胡琴,应该就是刚刚给蝶笑花伴奏的琴。应该是云剑亲自操的弓。
耳畔,她听蝶笑花道:“六小姐您,恐怕是来初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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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奸情很深
<内容速递:>“蝶笑花沉在水里,半个身子在木板下面,只有肩膀和脸露出来,脸是朝着天空的,张着眼睛。河水在他脸上、眼睛上流过。他离水面足有五、六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