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夫怎么跟邱妈妈艰难沟通,明珠都顾不上了,喘过一口气,先道:“取镜子给我!”
乐芸不动,洛月越过明珠身子下榻来,桌上取了面菱花镜子给明珠。明珠接在手里一看,不知该惨嚎还是该大笑。
这皮包骨头的瘦样子、这黄惨惨的病容、尖伶伶的下巴、泪汪汪红通通的眼睛,怎么看怎么都分明是谢六小姐,谢云华!
好好的明珠,怎么成了谢云华?肯定是梦吧!明珠掐了一下自己手心,会痛。
其实不用掐手心,刚刚那一顿下马威的咳嗽就该叫她知道了,什么梦都不可能经历如此痛楚而不醒过来。这就是现实。
从一个丫头,平白成了个金枝玉叶的小姐呵,多便宜的事……不不,明珠还是想念自己的皮囊。她定定神,觉得嘴里咸涩难当:“给我杯水。”
刚才邱妈妈就是去打水的,屋里已没有热水了。洛月为难着,去倒冷水:“姑娘您先润一润……”眼睛瞟向乐芸,并不敢支付她,但这样时候乐芸要是还不动弹,真真的太不像话了,她懒洋洋向外走,低低嘟囔:“大半夜要镜子要茶……”
明珠乜了她一眼。六小姐屋里唯一的一等丫头,就是这么当的差!这笔帐且记下。洛月捂了茶碗一会儿,捧过来:“还是冷,姑娘您只喝一点点罢,再等热的。”
明珠看这豆青暗刻花茶碗,瓷倒是好的,底沿磕掉了一点釉,还在用,哪是大少奶奶那种博个名声的造作?分明是真没人替她更换!心下又微微酸楚,就着洛月手里抿了一小口,果然水还是凉的,激得牙根不适,漱口都不相宜。
外头梆子敲响,已然四更两点,窗口黑沉沉的,但再过一会儿便该发白了。明珠又想到一事:问道:“今日是几月几日?”
洛月满眼是同情悲悯之色:“等天一亮,就是重阳了。”她只当小姐病得人事不省,故而连日子都恍惚。
明珠点点头:“明年是我的本命年?”
她记得六小姐是马年出生,而今年——如果现在就是她睡过去的那一晚的话——是蛇年。
她问话要非常小心,若说出自己是明珠附体,轻则被人当成失心疯,传成一场笑话,重则——
若床上闷死明珠那一会事是真的,明珠还真想不出重则会如何。
她根本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闷死她!
“里通外贼”,床边的女人说。可明珠帮助的是自家五少爷,所以错了,肯定误会了。但误会到什么程度上,才至于当床杀人?就算她伙着强盗把老太太的体己都搬空,一索子送到官家不就完了,还怕整冶不了她吗?何至于如此辣手而隐秘!何至于此!
外间于大夫心中,也回荡着郁闷之极的“何至于此”。
他的能耐吧,自认是不差的,医书也背得好几本、药草也认得好几箩,可这运气吧,就太差了!人家同行去高门大户,看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出门有轿接、回门有车送,诊脉时一地儿下人大气都不敢出,写方子时家主人全都殷勤候着,那叫个风光!他呢?大户也算大户,小姐也算小姐,可这算什么小姐哟!没人管没人顾,老是发病,没个起色,叫起出诊来没明没黑的,诊金又不厚,谁肯来看她啊?
话说回来了,要是六小姐这病好冶、诊金又优厚,恐怕还真轮不到他手里,其他大夫就抢走了。于大夫出道至今,没做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病例,他的竞争力实在是不太强的。
为了好好过年,于大夫发了狠,不能让谢六小姐再这么拖下去了!他看准了六小姐是经络受邪,入腠理而侵脏腑,为寻常药物所难拔,故此缠绵病榻,正风不通、客气干忤,越拖越竭乏,非要以雌苦楝根、柴胡大黄等物,好好发散一下,否则这条命都是迟早保不住的。趁这次六小姐发病,比平时更凶险,他再一次提出要下狠方。
六小姐的生身母亲,是方三姨娘,当下流着眼泪道:“大夫,这病若对孩子好,你就用罢,非要我们妇道人家拿主意则甚?我们哪晓得行还是不行?”
于大夫急了:要这么简单,他不早下了吗?是药三分毒,尤其猛药,这不有风险嘛!哦,这帮病人家属,指望大夫一把脉,念叨几句,开个药方,包好,绝无变坏的可能性,万一坏了,锁了大夫去见官:“你知道有可能坏了你还给孩子服?!”大夫当得岂不是太悲催了!
不不。于大夫是个很慎重的大夫,他不惜磨破嘴皮子,也要说清楚,若病人只服常规药,面临的处境是怎般如何、如何怎般,若是服险药呢,好处坏处各是怎样分等,势必叫病人家属听懂了、作出决择来。谢六小姐病到这份上本来就是匹死马,若肯搏一搏,拼活转来,那是他药石奏效、妙手回春,若不行呢,那就是病人命该如此,与他无尤了。
方三姨娘拿不定主意,哭哭啼啼去求二太太。二太太顿时头大:你的女儿,要是我说用药吧,用死了,你说是我害了你女儿;要是我说拖着吧,拖死了,你说是我拖死你女儿?讹人也不带这样的!有心要问二老爷讨个主意,二老爷本来就烦这类事,二太太怕去触他霉头,便叫丫头旁敲侧击、撺掇方三姨娘自个去,方三姨娘只磨叽着二太太不放,二太太实在无法了,请大太太来救场。大太太一听,头还要大:你们二房里的小姐,生母大母都不拿主意,叫大房嫂子来担这个干系?这是怎么说的!便去请明珠过来,道:“这得问老太太罢?”
这便是碧玉在找盘子时发生的事。明珠当时到那边一听,又好气又好笑,晓得她们一个个都不肯担肩胛,而老太太呢,又最不爱听病痛危死这一类事儿,也不怎么把六孙女儿放在心上,更何况在过节时候,听这报信怎么欢喜得起来?老太太不欢喜,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了!她只好劝着方三姨娘:“姨奶奶,早两年三少爷偶感风寒,越冶越重,何尝不是病了几个月,您想必记得,也有大夫提及下些狠药的事,老太太回说‘只听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没听说病来这么久了,要病去如山倒的。我看悬,且慢慢儿调冶妥当。‘末了还不是调理到入冬才渐渐好了。姨奶奶,您担心六小姐,婢子明白,准给您去回,但您想想,这些年有些乱嚼舌根的说老太太不疼六小姐,那自然听他不得,手心手背原都是疼的,只不过老太太听见哪个后生小辈生病受苦,不免哀叹难受,那却是有的。佳节在即,老太太本就劳神,姨奶奶若还引老太太难受,恐落人口实,伤了姨奶奶孝名。这么着罢!婢子一定找机会替姨奶奶回六小姐的事,总不至令姨奶奶为难!只是姨奶奶自己却须想想,回头老太太还照三少爷那次处置,您心里如何?若是愿意的,照婢子说,竟不用问老太太,您就做得了主,只照往常调理便是了。若觉着那大夫的话有半分可信,还想试一试的,姨奶奶您别怪罪婢子直说,不如在老太太发话前,便允了那大夫!毕竟您是六小姐生身母亲,骨肉连心,六小姐有万一,谁能及您痛切?”
方三姨娘果然被说动,回去自己拿主意去。明珠嘘出口气,也想去看看六小姐,但诸事缠身,委实的走不开。再说,去看了又能怎样呢?她想她对方三姨娘说的一番话,已经是能做的最合适的事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那是她当时的想法。
现在亲身躺在这里,寒天饮冻水,点滴体味,才发觉,不该是这样的!金枝玉叶,身在富贵丛中呵,却受苦如囚徒,怎么合理呢?明明该有什么方法改善的!可明珠那时没有去想。明珠她,也根本同其他人一样伪善罢了。
“是这样的吗?”明珠屈身向里睡着,想,“是你把我拘过来,想用这法子告诉我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吗?”
然而谢六小姐是怎生有本事把明珠拘了过来!六小姐自己,又去了哪里?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三章 苓汤沃雪
于大夫对谢六小姐怎么能死而复苏过来,也颇觉茫然。
昨晚天都擦黑了,方三姨娘才来答应他用药,他开了药方叫人熬上,知道今夜是走不了的,定要陪着看病人情况,几个婆子引领他在偏屋憩下了。才过半个更次,六小姐屋里急着来说:小姐胸闷晕厥!他就知道坏了。
按他的计算,六小姐这个邪虚之症嘛,吃了他的药方,理应是腹痛暴下,怎么会胸闷郁结呢?胸闷应该是三阳逆躁、恶血留内,腹痛则出于下焦虚浊、伤乎津液之府,这可全错了!
好在是,他一开始也没把话说得太通俗——要是一开始就说腹泻,这会儿人却痰迷,那谁都能看出是错了。可他前头说的是“恐阴阳相搏,肝脾一时不得调和,气上而不下,积于经络内”,这会儿最多再补两句:“果然五脏受气、血气郁结,以至内热”,这不又绕圆了回来吗?
这就是于大夫最喜欢老祖宗的地方了:祖宗传下来这套理论,正反内外,怎么都能转回来,只要你舌头更圆活,端是立于不败之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