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来送汤了。二太太亲自吩咐厨房给小姐少爷们炖来补身体的牛肉汤,是用牛身上小花卷腱子肉、三分肥的牛肋条、再加一点儿顶顶细嫩的白腩,合在一处炖上四、五个时辰,炖得浓如羹,盛在保温的棉草套子细砂窝里端来的。筱筱给福珞奉了一碗,福珞却亲手把这一碗让到云舟跟前。云舟推让着,忽然面色一变。
她看见砂锅保暖的棉草套子上,钉着一粒石子。
石子的头一定要很尖,像锥子似的,才能“钉”在套子上。这样的石子,不会很多,云舟跟筱筱作园艺时,恰巧发现了一粒有资质的,经过加工,才放进云华的雨屐,怎么又会有一粒在棉草套子上呢?
筱筱顺着云舟的目光看过去,面色也变了,便去把那石头拈起来,看着,果然是她们加工过的那粒。送汤的丫头吃惊道:“嗳哟,怎么有粒石子儿?”看着它尖,有点意外,倒没往心里去。筱筱掩过了,道:“可不是嘛?”回到云舟身边,交换一个眼色,福珞还不知就里,也没看清筱筱手上动作,只问云舟:“怎么了?”云蕙在旁边帮着分汤,不敢插话。云舟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回答福珞:“刚刚我看差了,还当是只虫子呢!”一边瞄向云柯。
往云华屐里放石子,云柯是知情的。适才云柯吹了草哨回来,云舟就悄问云柯:“跟六妹妹说什么?”云柯恼火道:“她讲草木也有情,不能妄加摧毒,噼哩啪啦一大堆,哪个理她!”云舟听下来,并未起疑。如今石子易位,云舟望向云柯,云柯莫名其妙的耸了耸肩,云舟想想,是没理由怀疑云柯告密,视线就又移往云华那里去。
云华还在栏边透气。她这个人,从以前起就这样,呆在屋里久了嫌闷,呆外头久了又怕着凉,窗前窗下、栏里栏外,就看她磨来转去的。如果把屋子比作一条鱼,她就好像鱼里含着的水泡,吞吞吐吐、叽叽熬熬,总没个痛快。云舟讨厌她,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可今天,汤从外边来,还没进门,就先经过了云华。云华那二愣子明雪丫头,把汤锅截住了:“这啥呀?哦汤!我们小姐在这儿呢,来一碗吧!”端汤的不好意思说偏不给你们小姐先吃,便只好给她舀了。这会儿,乐芸正给云华吹汤呢!主仆几个,看也不看屋里,好像从没干过拿出石子、钉在布套上这种事。
如果真是云华指使的……云舟心往下沉:如果真是云华指使的,警告意味已经很明显了。没把石头放在汤碗里硌云舟的嘴,已算含蓄留情。云舟怎能不作个聪明人,听懂这粒石子说的话,还个人情?
先前云华饮茶吐血,只是以柔弱姿态,缚住云舟手脚。这次石子事件,已经是个很严肃的警告了。云舟不得不决定,从今起,对云华不再作小儿科的欺侮。
下次出手,就一定得是蕴足力道的一击,可别怪云舟下狠心了!福珞,是云舟一定要捧去宫里的人,老太太主意未定,云华休想在此时盖过福珞风头去!
云华低头饮汤。这汤,厨房报上来的本金是一十一两十足纹银,并没有太大的虚浮成份,而街头脏兮兮大锅里煮的老牛杂,只要两个钱就有一大碗,卖主仍有赚头。对云华来说,那种老牛杂汤,味道不见得比十一两纹银熬出来的浓汤差多少,因为那种汤更烫、更辣,可以让你从舌尖开始、一直连整个灵魂都燃烧起来。那是来自街头的智慧,更便宜、直接、灼人。从明珠到云华,就像十一两银子的白腩料,懂得了怎样用两个大钱的辛辣手段去熬。云华不怕云舟。
福珞要进宫,博个一生。云华要搏老太太欢心、探听宫中秘辛,也是要为自己的人生有个交代。谁的一生,都是一生,云华不喜欢伤人、但也不准备再让路。
忽路那边许多人,欢欢喜喜、咋咋呼呼、拉拉提提的涌来,就差没敲锣打鼓了。光看她们的神情,很像要请状元公游街似的。
她们确实是来报喜的。
“报四姑娘喜!太守公府来提亲了!老爷已经允了!”
云舟脸上涌起红霞,扭身就出了课室,躲进二太太房间的紧里头,人们不得不追过去,扒着门、扯着帷子笑她:“四姑娘别这样!”“这是喜事呀!”“瞧四姑娘!大日子闹洞房的时候,又够臊成什么样?”“这才是大家闺秀呢!”
云舟于睫毛底下,悄悄抬起一点点眼波,看云华、福珞,像所有姐妹一样,弯下腰、带着笑,给她贺喜。
这时候不知为什么,云舟想的不是唐家家势、不是月夜玉栏抚琴的少年、甚至不是宫中呕心沥血的二姐,而是:“这下要得空找乐芸谈谈,又得过几天。”
要跟乐芸“谈”的东西,筱筱那一整天、一整夜,都没机会交给云舟。
那是一块帕子,但连帕边都没缘上,确切的说,只是一块棉布。
而且是一块脏了的棉布,上面吐着茶渍,细细闻,还能闻到柚子味。
这块棉布是筱筱从刘晨寂手中要过来的。乐芸把东西递给刘晨寂时,自以为机密,还是被人看见了,那人当然立刻去报告筱筱,筱筱再去报告小姐,得到回复之后,就去问刘晨寂把它要了过来。
要的过程,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刘晨寂虽然看起来很温和、很柔软、很与人为善的样子,但却很坚持原则。他回答筱筱:“不行。”
“不行?!”筱筱眼睛瞪大了,“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代表谁来说话吗?”
“不行。”刘晨寂只是很客气、很和气的再回答了一遍。
筱筱眼珠子转了转:“难道你跟那丫头有……”说到一半儿,有点难过。这个明润如玉的少年,跟乐芸有私情?筱筱像锦城大多数少女一样,肯定会很难过的。
刘晨寂眉头微蹙,责备的盯了筱筱一眼。这一眼的意思是说:“我跟她之间有什么?这绝对不是实情。我俩清白可对天日!”还有:“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也会说出怀疑另一个女孩子清白的话来?”
筱筱立刻道歉,嗫嚅着问:“可是公子为什么要维护她呢?”
刘晨寂并不是公子。“医卜星,小道泥”,方技不入时人眼,基本可与跳大神、玩杂耍的视为一流,离“公子”两个字实在太远了。可刘晨寂通身温明和素的气质,却让筱筱忍不住这样称呼他。刘晨寂受了这个敬称,也没有任何轻狂意味,只一如既往平和道:“因为我作为医生,答应了她,要替她检查这块布上的药物。”
筱筱快要哭出来了:“你答应的事,就要做到吗?”
刘晨寂很遗憾,他就是这样子的人。
筱筱却忽然不哭了:“可如果突然着火,把帕子烧掉了,你也没法子检查,不是吗?”
似乎是的。
“如果……”筱筱脸很红,“有人来抢,把它抢掉了,那你也查不了了,不是吗?”
“应该是的。”
“如果……”筱筱脸更红,“像我这样没出嫁的女孩子,不得不跟你抢一件东西,你也不好意思趁人之危,碰我手,碰我……,不是吗?”
“手”之后那个部位,报得很含糊,不过筱筱用行动明确了这个部位。
她张开双臂上去抢,把胸递到刘晨寂面前。
刘晨寂是君子,只有一种选择,往后退。
筱筱就手儿把帕子捞过来,脸还是红得像醉了的晚霞,声音细如蚊蚋:“刘大夫也不用担心没法儿交代,乐芸问你要个结果,你只管直说,说是我抢的,要她来问我好了。”
刘晨寂只好点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筱筱又道:“我这样,也是为你们好啊!乐芸什么给你不好,给条帕子,你说她安的什么心?传出去,你名声要不要?我本来该叫上头问她的,又怕闹大了,我也不忍心,这才出此下策,实在对你们都好。”
刘晨寂看了筱筱一眼。筱筱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看透了似的,畏葸的后退一步。刘晨寂开口,却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字:“哦。”
然后他又低头看他自己的医书了。
筱筱暗笑自己:刘晨寂有什么可能看透大宅门中的争斗?她担心个什么嘛!
留恋的再看一眼刘晨寂柔美纯和的侧面线条。谦谦君子,莫过于此!她捂着心窝子离去。
刘晨寂又看了会儿书,提笔去蘸砚台里的墨,一时忘了形迹,动作飘逸出尘,王者之气尽现。笔锋将及墨砚,他醒悟,顿了顿,尽一个小医生该有的拘谨,慢慢的把笔锋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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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红颜白骨。
对不起对不起,接读者反馈,四十六章“船里船下”确实发错了,发了两遍。为表歉意,明天也更四千多,不会缩水到三千多。后天再多一点,更到五千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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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已经咳嗽一个礼拜了,喉咙好痛,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