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到水湾,也不假手他人,自己把独舱船底敲打一番,卸得一片一片的,发现船底板含着一个相当精巧的弹簧机关,类似捉耗子用的,不过大了数倍,当压在上头的重量达到一定份量时,机关被压开,移去半块船底板,露出一个大洞,等上头重量消失了,弹簧机关复位。云剑又褪了衣裳,亲自潜到水底,果见一条长长拖带痕迹,延伸至码头尾部狭浅水带,中断了。莫不是贼人将银两拖至码头,转从旱路运走?旱路却怎生避过了二老爷的检查?云剑阖目半晌,忽问码头经济:“某时某刻至某刻,是否有船搭底?何时离去?吃水几何?”
经济果然回答:“那时有一条中等广船,不知怎么自己行到狭窄去处,尖底搭了河床,招遣几十名苦力,并船上帆、橹、楫一起用力,将将的脱了困,便扬帆去了。吃水记它不清,依稀是吃了些的,应是装了货罢!”
云剑便向父亲回报:“独舱船为尖底,并船舱内都未铺平板,任其保留漏斗般形状,可防止装银者踏上去,发现机关。装银兵丁往船中抛银,积足一层,上面人看不到底板尖时,重量正好叫机关打开,下头的银子从洞里滑出去。所以上头装银的人发现船总是装不满。机关是双层的,南边新兴的防漏水造船技术,上面一块翻开后,即刻合上,连轴翻下面一层板,把东西推出去,一边轴上带的橡胶叶子排了水,下面一层板合上,上面一块再打开,可以防止水漏进船里,这原是南边为了发展水底神楫而花的心思,不知怎么叫贼子用在这里——那银子落下之后,想必下头连有大网。银子没有落完之时,大楼船拖着独舱船、独舱船底拖着大网,一并向前,水面很难发觉。银子全部落完之后,弹簧机关合上,大网拖钩,呆在水底,贼子们却在码头,诈作自己的船只搭底,明目张胆绞索拉纤,把那银子拖过来,装载……”
“你叔看过各船只装载的货了,连旧货都看了。”大老爷提醒他。
“是。”云剑回答道,“这是贼子们能偷运出去的关键:他们装的不是船里,而是船下。”
“不是里面,而是下面。”云华用耳语一般的声音,向云柯道。
云柯逃了课,到花园里祸害可怜的小虫子。虽然它们不是蟋蟀、不是蛐蛐,不能在斗场上给主人赚进大把银子,但条件艰苦的时候,云柯对玩物不是特别挑剔,有得玩就好,总比四书五经好。
他一向聪明,也不是不愿意用功的,但说也怪,一看白纸上黑墨写的那些正儿八经字眼,他头就大,然后字就在他眼前跳起舞来,他不得不给自己找点别的消遣。
像这样一个家伙,为什么主动要求到家里上学呢?他真的相信家里的姊姊妹妹能督促他上进?还是他觉得家里的课逃起来比较容易、虫子捉起来比较生趣、他爹比较不容易找到他揪起他敲他的屁股板子?
到目前为止,云华只发现一个因云柯在家念书而得益的人:
云岭。
云岭不必再泥着云华讨糖,因为云柯可以在课堂上把外头各种经典的、时鲜的糖果都偷渡给她。偷渡的还不只是糖果吧?云岭把脸埋在书桌肚里,笑得像只偷酒喝醉了的小狐狸。女学里两个老夫子也不管她,一是为了避嫌的缘故,老得不能再老,神智迟钝、老眼昏花,难以捉到她的马脚;二是女学生念几个字,本不是为仕进的,先生不必捶楚摧逼,他们已经习惯了对学生宽纵。
明珠的小妹妹金子,撒着两只手侍立在云岭旁边,穿着一件略嫌不合身的秋外套,料子倒是不错的,气色也好,比在家时似乎又胖了一圈,看来不用替她担心。云华专心思度云岭和云柯之间的事就好:
云柯要给云岭每天送礼,选在女学课堂上,真是再合适没有!
可云柯为什么要对云岭这样孝敬?
云华不得不悠悠想起,她在柳姨娘橱里看见的钟馗像。
当时她被抬着从过道里走,纱帐外一眼看见那像晃过去了。要换另一个人,准不在意,但云华前生就死在这金像手里,一眼扫过,如遭雷殛,当时就要跳起来,好容易忍住了,遣乐芸打听,那像已经不见了,而碧玉在离去之前,在那儿呆过一会儿。柳姨娘也晓得碧玉在这里呆了一会儿、做了什么,在她走后,便在橱里摸了一遍,全无头绪,搔搔脑门儿,只得罢了。
云华想,放金像的人,应该不是想叫云华看见的,而是想叫碧玉看见的。那人知道碧玉会陪着六小姐过来,就把像放在碧玉的必经之路上。
金像,明珠已交给云柯,云柯觉得烫手么,要陷害柳姨娘?若找个人帮忙放金像,谁能比云岭更合适!她聪明得已足以作个小间谍,却并没有睿智到能够辨明是非。
——话说回来,天下又有几个人能自诩明辨是非?
金像现身、云柯赌钱时失了钱、二太太最近举止失常、老太太又说了个送人银子的古怪故事,云华把几个线头聚在一起,诈云柯一把。云柯逃课么?六小姐身体不好,本来就经常要出课堂,喘口气,正好把那句细若游丝、鬼语一般的话,连着气一块儿喘出来。
云柯还在草根蹲着,眨了眨眼睛:“六妹妹,你说什么?”
“奶奶刚刚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云华道,“关于水上被一条怪船丢了银子的故事。”
云柯仔细的拔起一茎草:“六妹妹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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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谦谦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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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四十七章 谦谦君子
“我想到,”云华悠然道,“银子被卷走后,不一定是装在舱里、车里运走,还可能照样藏在水底,等待风波平息后运走。奶奶好像在考我们的机智呢!谁如果把这话告诉奶奶,在奶奶面前能拔头筹吧!”
云柯发呆:“你想叫我拔头筹?”
“随便你!你想给谁,就叫谁拔去。”云华道,“总之我把人情做给你了。”
“多谢多谢,”云柯忍笑,“然则你自己为何不去领这头筹呢?”
云华叹口气,苦恼道:“五哥,我长大了。”
云柯道:“哦?”
“不只七妹妹,我怎么觉得四姐姐、珞姐姐有时都要欺负我似的?”云华的表情,就好像有刀抵在她后背上。
云柯只好道:“啊?”
“五哥,我不信你不知道!”云华生气道,“我卖这人情给你,只为叫你帮我防一防,她们要开什么过分的玩笑,你一定要帮我!”
“我又不是她们肚里的蛔虫,”云柯把草茎上的叶子都择净了,硬表皮也搓掉,“她们做什么,我哪能都知道?”
“你尽力就好,”云华叮咛,“真的力所不及,我也不会怪你。”
“那末,我先卖你一个情报吧:小心廊下的木屐。”云柯把草茎放在嘴里,一吹,吹响了,草哨声清亮如初春的鸟雏。老夫子之一的老脸,就拉得很长、而且很臭的出现在窗前:连他都听见了逃课孩子在玩草哨!云柯一缩脖子、一吐舌,跑了回去,云华还是继续倚着栏杆透她的气,看也不看课室、抑或回廊,只看着枯黄的、微湿的秋叶。
这个秋天的雨水并不多。
除了重阳那场大的,再就是昨晚,秋雨绵绵下了一夜,到早晨,又敛住了。
地面还是湿的。
“应怜屐齿印苍苔”,为了这份雅趣,谢府里很多路径,并没有铺僵硬平整的石板,而是保留为砂土路、泥草路,就是给屐底走的,更何况,即使铺了石板,石板上也很有可能积水,布鞋一踩可就坏了,于是小姐们出闺房来上学,绣鞋外头还是套双木屐比较保险。
回廊外头,廊檐下的木条板上,摆着一溜雨屐,每双都可爱。主人脱下它们,就走进干净的屋子里上课。从这里,一直到二太太院子里各处用得着的房间,都有长廊相联,除非想同云柯一样跑到草丛里玩耍,否则是不用再套屐了。
再套屐时,除非是散了学,要回去了。
那时一定夕阳已西斜,草木都拖了长长的影子,雨屐也笼在廊檐的影子里了。六小姐出来,把脚往自己的雨屐里一塞,恐怕就要哭了。
因为那雨屐里一定有一粒石子,一定尖得跟锥子似的,尖的一头一定朝上。谁如果把脚往里头一塞,除非鞋底厚厚纳了千层,否则一定会被锥得当场哭出来。
谢府里别说小姐了,哪怕稍微要好的丫头,都不会穿穷苦力的千层底。
所以可怜兮兮的六小姐,刚在老太太面前讨论船舶问题时露了个尖,马上又要可怜兮兮的哭了。食水不再动手脚之后,难道没别的法子整她吗?
云舟满意的看着日影。日已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