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也因她而变得更象一个人,一个拥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人,而不再是一杯平淡的水。
折起外袍,中衣,没有里衣与亵裤。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并没有脱去自己的贴身衣物,但那又如何呢,只要能将他的穿在身上,他就满足了。
一丝不苟地将它们平放在自己的衣物上,桌面上还有一件,这是他自己的,只是那衣襟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犹如蜈蚣的针脚,而在这些针脚处,还有一点干涸的血迹,宛若雪地里的一朵红梅。
那是她熬了一个晚上给他补起来的衣服,还因此扎破了手指,知他爱干净,她已尽量注意不将它弄脏,但还是留下了一滴血渍。
她让他把衣服脱下来,说帮他洗干净。
他当时下意识就捂住了胸口,生怕她真的拿去洗,拒绝得飞快。
甚至,为了怕她起疑,还找了个她洗起来不干净,由他自己洗的理由。
可谁又能知道,他将这破衣服象宝贝似地藏起来,上面的那滴血更是舍不得洗掉,根本就不觉得脏。
只因,这是她的血。
他珍惜。
将这件衣服也收了进去,系好包裹,他缓缓抬头,目光在这屋子里慢慢转过,将这里的一切都一点一点刻入脑子里。
她不止一次来过这里,来找他把脉,又用各种惹他生气的方法躲过他的诊断,还一次次地戏弄他,欺骗他。
他为此气过,怒过,怨过,伤心过,以为今生都不会再原谅她。
可在得知她全身筋脉俱伤的时候,所有的以为都顷刻间烟消云散,只恨不得能立即赶到她身边,为她解除痛苦。
当看到她躺在墨离怀中动都不能动的时候,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那一刻的痛,比起原先她带给他的痛,竟不知要痛上多少倍。
那时候才知道,只要她好,他疼痛与否都已不重要。
今日,他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她一步步登上那高高在上的地方,站在那个拥有帝王之尊的男子身边,一同接受着万众朝拜,心里亦有着满满的骄傲。
这是只为她才有的骄傲。
但是,也到了他该走的时候。
将小小的包裹背在自己肩上,再披上黑色的斗篷,这是不属于他的颜色,但今夜,他需要这种颜色来掩藏自己。
宫中禁卫森严,以他的身份,想要出宫并不难,只可惜……从此他将与他的医书相别。
无妨,只要带着自己最珍爱的东西就好。
低头吹熄灯烛,他打开房门,清冷的空气顿时沁入肺腑,他深吸一口,再回头看了一眼,迈出门槛,合门下阶。
黑色的背影很快融入黑暗,他走得很快,很急,没有回头。
一如上次的,决绝。
——
安王府,莲湖畔。
其他人依墨离所言全部立于莲湖边上,看着他与宁天歌走上九曲玉石桥——玉衡。
多数人都是初次入安王府,且不知此九曲桥的名称,此时见上面朵朵玉兰皆点起明烛,暖色的烛光自润泽的玉色中透出,映在连湖中如团团月光,极为好看,只道墨离叫他们过来便是欣赏这一景观,不少朝臣已开始大加赞叹。
却见墨离走到玉衡中间停下,宁天歌则从袖中取出一只通体莹润的水晶球,在烛火映照下璀璨流光大盛,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这是何物?”司徒景大为惊奇,世上竟有比夜明珠更华灿之物。
周围无人应答,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个晶球上,只有郁瑾风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不知何时出现的墨迹张了张嘴,脱口就要说出“天眼”二字,又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墨离接过水晶球,命人将玉衡上的灯烛全熄灭,遂将水晶球放置在身前那朵玉兰上,抬头凝神看着天际。
众人亦跟着抬头。
天上无月,星子密布,然而就在转眼之间,满天星子突然象是被一块幕布笼罩,只余下九颗错落有致最为耀眼的星子。
众人正想发出惊呼,那一声惊呼却卡在喉间,只见刚刚还各自为政的九子在瞬间围成一圈,也就这一刻,墨离手心一翻,一把短小的匕首显现,银光一闪间,已迅速割破自己与宁天歌的食指。
鲜红的血一同滴落在水晶球的顶端,凝而不动,水晶球却象是有了生命一般,开始现出隐隐的毫光,之后越来越强,竟炽亮得人无法直视。
无人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心头的震惊却还不止于此。
就在水晶球的亮度接近白光时,天上九星突然光芒大动,有光束自天上直射而下,最终汇成一束直接与水晶球相接。
而在彼此相通的一霎,水晶球毫光大现,朝天上反射而出,形成一幅奇异的图形,似由无数细小星子组成,点线相连,布满整个上空。
太多的惊讶,太大的震动,以致一直卡在喉咙里的那声惊呼到底没能畅快呼出,所有人都张开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宁天歌的眼睛忽然就湿润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费尽多年终于找到的水晶球,她前世梦中无数次出现的情景,原来在今生以这样的方式才能究其原由和结果。
可是,连她都不知道如何解开这个晶球的秘密,墨离又是如何知道?
“是天下合一图!”突然有人高声惊呼。
在场皆是有才识之人,细细辨认看去,果然看出这是五国合在一起的版图,上北昭,下天祈,左西宛,右东陵,正中间范围较小的是桑月。
“‘天眼’!”再也抑不住心中震骇,郁瑾风一语道破。
开启天眼,皇图再现,执掌乾坤,天下大统!
只有“天眼”,方能令皇图再现。
只有血祭,方能令“天眼”天启。
想当初,始元帝与元烈皇后拥有这“天眼”,更是应了执掌乾坤,天下大统这一句。
“世人皆道北斗为七星,实则还有洞明隐元二星。”墨离对宁天歌轻身说道,“我将此桥以位居九星之中的玉衡为名,实际上取的只是晶球所置放的那朵玉兰。今晚天象星宿契合,晶球以你我之血祭之,总算得以见到此番景象。”
“你怎知这晶球蕴含着这等秘密,又怎知用这种方法将它开启?”她望着这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画面,终究问出心中疑问。
“自我记事以来,这个发着光的晶球便时常出现我梦中,我不知道这是为何。”他侧眸看她一眼,“我知道这种事情太过玄虚,你未必能信。”
“我信。”她答得很快,转头看他。
他微微地笑了,眸中的凝重淡去一些,接着说道:“数年前,我曾遇到一位隐士,他不肯透露姓名,却曾指点于我。他说我命中有机缘,命运轮回也将因一些相同的事物而碰撞在一起……”
宁天歌心里一动。
她记得以前无问就曾跟她讲过一句话,有些事物不过是因缘造化之中的介物,命运轮回总因为一些相同的事物而碰撞在一起,让她无需太过执着于过去。如今听来,竟与墨离所说的那个隐士如出一辙。
“他当时还告诉我,每一甲子都会有一个日子,天上的星宿会发生变化,我若能在机缘巧合之下取得梦中之物,并识得与此物密切相关的女子,便于甲子之末月初一用两人的血祭之,便可看到梦中所见。”
宁天歌忍不住笑了,“你就不怕万一那隐士所言不实,会让你在天下人面前丢失颜面么?”
“有何可怕?”他微笑反问,“这世上既然真有我梦中之物,你又为了它曾不惜与我翻脸,便说明你与它肯定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既如此,隐士之言已可信七八,而今晚的星象,我曾命钦天监测过,确实会有所异动,如此,我还有何不敢?”
她轻叹,“我就知道,你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
“我只是没把握,你会不会把它当陪嫁物带来。”他笑言,将她的手轻轻握住,仰望着天上渐渐淡去的星图,神情悠远,“事实上,它确实如那隐士所说,没有令我失望,不是么?”
她轻“嗯”了一声,“原来这就是你当初说任何东西都可以给我,唯独这件不可以的原因了。”
天上的星图终究淡去,围成一圈的九颗星子亦隐去华光,消弥于天际,唯有水晶球还泛着渐趋浅淡的光。
仿佛又是一个梦,只是这个梦却无比现实,只因身边有了他。
他捏了捏她的掌心,“那你又是为了什么与我争?”
“与你一般。”她望着深邃的夜空,那遥远的彼端似乎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凝望着她,“所不同的是,我梦中还有一人,他有一双如镜湖般沉静的眼睛,与你的一模一样。”
只是,她没有告诉他,那个男子,为救她而死。
他手掌一紧,眼眸紧攫着她的脸,“因为如此,你在第一眼见我之时,才会全然不顾地跃下,只为确认我是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