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拿起雪色貂裘,“告诉皇上,我有事出宫一趟,让他不必等我。”
宫婢连忙过来帮忙系带,“奴婢陪您一起去。”
“不必。”
宫婢深知她说一不二,不免有些发急,“可是娘娘,很快就要天黑了,这么冷的天,您还是等明日再去吧。”
“我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么?”她淡淡一瞥,“让皇上在宫里安心等着,不许让人来找我,他自己也一样。”
“是。”宫婢们低声应了,再无人敢劝阻,只一人怯怯道,“如果四喜回来找不到娘娘,不知会不会……”
想到有一回四喜一时见不到皇后,大发雷霆将她们的衣服全部撕成碎布条的模样,简直比恶魔还可怕。
“皇上不是送给它丸子了么,它现在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我。”宁天歌拢了拢裘衣,举步出门。
朱红的宫墙转角,两抹雪白的身影嬉闹着一前一后跑过,倏忽转过去就不见了。
——
京都一条不起眼的街巷,两个月前新开了一家草堂。
草堂里的那个先生年纪极轻,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五官长得很是俊秀,就是身形单薄了些,尤其喜爱穿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特别好看,有一种飘然出尘的味道。
草堂刚挂牌时,来看病的病人一看里面的先生长得如此年轻,二话不说转头就走了。
都说年纪越大的大夫医术越精湛,这个长得象书生一样的男子能有多大能耐?很多人都不看好。
草堂着实清冷了些日子。
直到有一日,有个饥寒交迫又得了重病的孤女倒在草堂门前,气息奄奄,路过之人都说救不活了。
后来草堂里的先生走了出来,只把了把脉,又取出几根银针在她身上扎了几下,孤女便醒了过来,之后又在草堂里休养了几日,不仅活了下来,还活蹦乱跳地跟没事人一样。
至此,草堂的名声一下子传开,来看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那孤女也不肯离开,死活要赖在草堂给先生打下手洗衣做饭。
又因这位先生行医方式奇特,家境贫寒之人来看病,可以连诊金与药费都不付,富人之家来请,则至少要百两诊金以上,与一般的医馆大相径庭,因此口口相传之下,来这家无名草堂求医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只是这位先生有一个规矩,在辰时之前和申时之后从不接诊,也不许人来打扰。开始有人不理解,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后来,随着时间一久,草堂里的侍药小童与那孤女就发现,先生在每日起床后都会站在草堂门前,朝着一个方向看上一眼,晚上睡觉前又会看上一眼,每日都如此,只看两眼,从不多,也从不少。
只是,那两眼却很深很长,每当这个时候,先生的眼睛里就象是多了一些他们看不真切的东西,再不是古井无波。
起初他们并不知道先生在看什么,后来看着看着便琢磨,这条街对着的方向不正是皇宫么?
先生每日都看皇宫做什么?难道那里有他的什么亲人?
他们一直都不知道先生是什么人,先生从不说,他们也很少问,问了也问不出什么。
事实上,他很少说话,除了必要的问诊之外几乎从不开口。
偶尔会有一些人来,并不是来看病,而是给先生送些东西来,有时是世面上找不到的医书,有时是一些很难买到的药材,或是一些上等的生活所需。
送来了先生就收下,从不说谢。
而那些人对先生极为尊敬,但只称他为先生,别的什么都不多说。
也有一些来看病的,衣着虽然只是常服,但一看来人的气度便可看出对方非富即贵,进来之后对先生十分有礼,先生亦只是淡淡颔首,如对待普通病人一般,问诊,给药,不送。
来人也不生气,笑呵呵地来,笑呵呵地走,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这种态度。
这样的次数多了,被称为神医的先生便多了一层神秘的光环,诸多猜测,众说纷纭,先生从来不闻不问。
这日傍晚,申时一过,草堂内的病人便都自觉地退了出来,因为里面都已排了号,第二日在辰时之后,首先轮到的便是他们。
这一点,他们从来不担心,只因先生从来只按病人到来的先后看病,从来不看对方是谁。
草堂顿时清静,白衣清瘦的男子收拾好桌面,照例取出一本医书研读。
天气寒冷,草堂大门关起,只开着半扇窗子,屋内灯烛早早点起,透过那半扇窗,可看到男子极为小心地摩挲着书的封面,修长的手指停留在某一点上,久久不曾挪开。
暖黄的灯光照在他俊秀的脸上,他的脸半明半暗的映地光影中,轮廓清晰,眼神专注而温柔,令人心动。
屋内似乎有女子在说话,紧接着一名少女出现在视线中,手里端着托盘,里面放着几样精致清淡的白粥小菜。
男子连忙将医书收起,一手护在上面,生怕不小心被溅上了汤汁,仔细地归放妥当了,这才开始吃饭。
少女站在旁边开心地看着他,似乎只要这样看着她就能跟着饱了,男子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她才捂着嘴跑了开去。
站在草堂外不远处的女子眸中泛起一丝笑意,他始终还是那个模样,半点未改。
他吃得很慢,很斯文,小口小口地吃着,神情却似乎有丝飘忽,半途中象是想到了什么,连筷子里夹的菜掉了都不自知。
待到那少女过来收碗筷,他才只吃了一半,却放下筷子,让她收走。
少女不知说了句什么,可能是让他再吃点,他便沉了脸,起身甩袖走出了草堂。
立于草堂门口,他似乎习惯性地便要转身,转到一半却又顿住,僵立了许久,身子终究缓缓转了过来,望着皇宫的方向。
这一眼,却是看了很久,很久。
夜很黑,很冷,他只穿着屋内所穿的白衣,单薄的身子在风中孑然寂寥,冷风不时吹起他的衣摆,他仿佛浑然不觉得冷,只是望着那黑夜中根本无法看到的宫城。
少女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厚厚的披风,眼里隐现泪光,衣衫亦是单薄,却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没有上前将披风为他披上。
远处的女子隐在黑暗中,脸上有温热液体流过,风一吹,冰凉。
不知站了多久,男子终于回身,抬起步子的一刹,脚下却是一踉,少女连忙伸手去扶,他却一手撑着门板,挪着僵硬的双腿,无视那少女伸出的双手转进了门。
少女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立即跟了进去,哐地一声把门关上,又将那半扇窗子合了,吹熄了灯。
草堂陷入黑暗,只有内院有隐隐灯光透出,微弱,但至少在这冬日的夜里,还有着一丝温暖。
女子静静站在原地,凝望着那一丝光线,想象着那个男子此时是否正坐在暖炉边为冻僵的身体取暖,还是披上裘衣坐在旁边看他心爱的医书。
那一日,她大婚,他离开。
她以为,她会找不回他,但幸好,他没有走远。
她明白,他之所以离开却未走远,只因他的心胸没有那么大,不能继续待在那里看着她与别的男子在一起的幸福。
但是,他又不愿意离她太远,只因他到底不是那般决绝之人,做不到完全将她割舍。
所以,他选择了远远地看着,不会见面,却能看到她所住的地方,每日两眼,不多也不少。
这个习惯,她一直都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
漫漫长夜,终将过去。
淡白晨光透过天际,冬日的清晨行人寥寥,草堂大门吱嘎一声打开,白衣男子从里面走出,照例望向宫城的方向。
蓦然,他转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淡漠无波的眼神中有了少见的急切,象是在寻什么人一般。
然而巷道空寂,唯有树上的云雀振翅飞过,再无其他。
是错觉么?
他的眼中有无法掩饰的失落,有一刹那,他还以为是她来了。
于是有了一丝苦笑,她此时应该在那个地方,怎么可能在此出现。
“先生,该吃早饭了。”笑容明媚的少女倚着门框,脆生生地喊。
这个被他从街上救回的孤女,昨晚眼中的泪光似乎并未存在过,此时如一只早晨的云雀般活泼研丽,只是看着他笑。
他不理,眼眸仍在下意识地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刚才的那种感觉说不清,但他似乎感应到了她就在这里。
“先生!先生!先生!……”少女快步走到他跟前,围着他不停地叫。
男子皱了眉,收回搜寻的目光,转身入了草堂。
少女也不怯,依旧笑得灿烂,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蹦蹦跳跳地跟了进去。
草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挡住了男子的视线,远处的女子从树后转出,唇边噙着淡淡微笑。
她的头发与裘衣都已被夜霜重露打湿,脸色也因受了一夜的冷风而有些发白,然而那一双眸子却依旧清透濯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