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勋看了她一眼,倒是失笑道,“你的男嗓还是和从前一样低哑雄壮……”
他随意纵马走了几步,方才也以苏州话回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青纱帐起,恐怕有劫道的对吧?这一带距离崔家兵的驻地不远,倒是一直比较太平,没听说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过,谨慎起见,我们还是多用吴语对话吧。”
远在东北,能听懂鸟叫一样地苏州话的人,恐怕并不多见,蕙娘为了做生意,学会了全国许多方言,焦勋曾经也是被当作她的左右手培养的,他语言天赋不错,蕙娘能说的他都会说,去了新**几年,英语、法语,也都能说得很流利了,甚至连西班牙、葡萄牙等泰西当地强国的语言,都是能读能写,只是说得有点结巴而已。
蕙娘除了和焦勋,其实这些年来也很少有说苏州话的机会,不过比起别的方言,还是苏州话相对熟练一点而已,听到这柔和婉转的腔调,她忽然忍不住冲焦勋扮了个鬼脸,旧事重提道。“都多久了,你这话里怎么还是遮不住的戏班腔调,当时学苏州话的时候,昆曲看得多了,讲得比一般小娘鱼都柔和,难道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焦勋含笑不答,在马上扭头看了蕙娘一眼,从包袱里抽出了一个油布包,凌空丢给蕙娘,蕙娘接了才知道沉重,她解开来一看,见是一把精美的小火铳,和一柄短刀,免不得爱惜地抚摸着火铳手柄,笑道,“我出京时,仲白也送我一把来着,可惜在船上被风雨卷走了,连刀也都没能留下。想在日本物色一柄好钢刀,又觉得他们的刀钢虽然好,但是不适合贴身携带,也只得罢了。”
她把两样武器塞入怀里,顿时放心了许多,倒是焦勋动容道,“怎么,虽说知道你们遭遇了风雨,可难道这风雨这样厉害,连你的舱房都被波及了么?”
这事也没什么好瞒着别人的,蕙娘便把小寒被风雨卷走的事说了,因道,“我们那一侧的舱房,几乎都毁了。连定国公的一个爱妾都这样就去了,我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
焦勋听得几乎都勒住了马,他紧咬着牙关,半晌才道,“你人没事就好……这就是命吧,佩兰你天生福大命大,怎都不会就那样去了的。”
她福大命大?蕙娘本能地想扯出一抹苦笑,但转念一想,不论现在有多少烦恼,起码她都还活着。比起从前一世死得糊涂涂涂的经历来说,能重来一次,她不知比多少人更加有福了。因此便转而道,“与其说我福大命大,倒不如说我还算有点本事,如果我被风吹动,怎么说也不至于捉不住船身的,毕竟,我还是习过武嘛。”
焦勋点头笑道,“不错,天生我材必有用,你锻炼了一身的本事,本来就应该在这广阔的天下中有一番作为,又哪里会这么夭折呢?”
他的心情也明快了起来,情绪更是罕见地外放,鞭了马儿一下,纵马跑到前头去了,过了一会,才驻足等着蕙娘,蕙娘放马慢慢地跟了上去,两人便随意谈天说地,话题并不涉及男女之私,蕙娘把自己出海的经历说给焦勋听,焦勋也说些自己在新**的事情。两人都觉得对方的故事十分有趣,蕙娘对新**的风土人情更是好奇,从前她和焦勋接触的时间太短暂,又都有要事,虽说焦勋回来已久,但有些逸事,依然是头一次与闻。比如焦勋说起新**上,大地主之女同时勾搭四五个男伴,众人均都不以为意,还艳称她为当地美人,招惹了许多男士钦慕云云。连蕙娘都听得目瞪口呆,焦勋见了便笑道,“其实那边以清教徒为主,教规还是很严厉的。真正放荡不羁的还是泰西那边,我听说法国皇后就公然有过几个情人,也许私生子都有了。此事连国王都完全知情,只是不说罢了。”
蕙娘随口道,“这个我倒是知道的,定国公在船上和我说起过这件事。”
她话出了口,便知道不对,却也不好刻意住口,只好若无其事地看了焦勋一眼,见焦勋收敛了笑意,似乎若有所思,一双眼幽然望着自己,仿似无数疑问,都能经由这一眼传递过来,便只好轻轻地叹了口气,承认了下来,“不错,定国公是对我有点浮念,不过也只是稍微把持不住,被我拿仲白敲打了一番,也就知道进退了。”
焦勋轻吟道,“浮念,有点?”
两个人自小接触频繁,焦勋的性子,蕙娘是很了解的,她一听焦勋的语调,便知道到底还是瞒不过她:法国皇后再□,那是人家泰西的事。此等□□的事迹,可以私下传,甚至说传遍大秦,让话题传播到女儿家那里。却不能直接把这件事告诉一个出身高贵的女眷,对未出嫁的小姑娘来说,这是带坏她,对于一个已出嫁的**来说,几乎能算得上是隐晦的**了。当然,焦勋和她关系比较特别,这种话他随口说出来,也还勉强过得去。定国公和她论理都没见过几次面,什么时候熟到能说这个话题了?
再结合他把自己的爱妾派到蕙娘身边,蕙娘有两个多月时间都在他的宝船上度过等事实,焦勋很容易就能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既然如此,与其让他乱猜,不如自己说破。蕙娘见他无意放过这个话题,便索性把定国公的情状给随便说了几句,焦勋听了,许久都没有做声。蕙娘自己倒是又纳闷道,“说起来,和他接触也少,不知道如何这么突然地就中意起来了。”
“你自己嫁了个天下有数的美姿仪大才子,又怎么会明白别人的苦恼?”焦勋倒是笑了,“天下间,像你们夫妻俩一样,两人都要才有才、要钱有钱、要貌有貌的神仙眷侣,毕竟是不多见的。定国公的心思,我虽然不能苟同,却也可以谅解。”
蕙娘皱了皱鼻子,哼道,“他――他哪有那么好?”
自从和焦勋重逢以来,她很快就像是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些日子中。那些日子里,她身为守灶女,享受着别的闺中女儿得不到的**,在繁重的功课外,她可以在闺门外游历见识,当时陪在她身边的人,除了焦勋还有哪个?那个时候,她年纪还小,为人做事,没那么滴水不漏,和焦勋说话,时常是不假思索、冲口而出……
这个老习惯,现在倒是让蕙娘有了几分尴尬,她瞅了焦勋一眼,硬生生地又把话风给转了回来,“你说得,倒像是我高攀他了一样!”
“您就是配上皇帝,也说不得高攀。”焦勋淡淡地道,“就是嫁为皇后,也只能说是皇上高攀了您……”
蕙娘再怎么精明清醒,她也是人,是人就没有不爱听马屁的。就算焦勋这话,直白得近乎肉麻,也搁不住她听了要笑,“阿勋哥,你现在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我估量你去了泰西,怕也能做那个法国皇后的情人吧。”
“我可够不上趟。”焦勋也笑了,“没有贵族身份,岂能出入于宫廷之间?皇后是看不上我的。”
蕙娘再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你说就算是武则天,她的面首多半也都是出身贫寒,原来在泰西那里,面首还要尽着出身高贵的先挑。”
两人一路谈谈说说,很快便到了中午时分,他们一早上脚下也不慢。打尖时在茶棚里打听了一下,倒是比预定的速度还快一点,当晚可以到达预计住宿的小镇有余了。
从这里到达家老家宁城,明日再走一日也就到了。因此两人并不着急赶路,只是从自己包里拿了馒头出来,交给店家去热,又上了茶水来吃。――在这种荒僻的地方,一天行人不多,店家多半是只做茶水生意,点心怕变质,通常是不卖的。就是馒首,因白面昂贵,也不多加储存。所以要是没带干粮,一路上走得就十分不方便。
现在正是快秋收时候,没有谁闲着没事走亲访友,因此茶棚里十分清静,只有看棚的老婆婆和蕙娘、焦勋两人。两人喝着滚水吃着馒头,也眺望着四周的风景,焦勋和老婆婆搭了几句话,便见到远处遥遥地过来了一小队兵马,端的是人雄马健,一个个都是红光满面,十分精神,穿着锃亮的铁甲,腰间火铳沉甸甸的,一望即知,里头塞满了弹药。他们走到茶棚前,都下马来喝水,老婆婆极是热情地端了茶来,又牵了他们的马要去饮。这几个兵士倒是寡言少语,聚在一处端碗喝水,只是时不时撩蕙娘和焦勋一眼,见两人安之若素,衣裳用料也都不错,也并不曾上来盘问。
蕙娘看了他们几眼,还在心里思忖呢,焦勋便低声道,“是崔家的兵,应该是刚巡逻回来。”
他现在说的也不是苏州话了,而是在北方比较冷僻的粤语,蕙娘点头道,“好精神,连京郊大营都很难见到这么悍勇之气外露的兵马了!”
没想到,她多年没说粤语,到底有点生疏了,这句话说得半文不白,很容易听懂。不过好在也不是什么犯忌讳的话,因她说的是方言,反而显得心诚,几个兵士面上都有点笑意,老婆婆亦大声道,“可不精神?俺们这一带的平安,都靠兵爷给我们卫护呢。”
她又有些担心地问那兵士头领,“队长,最近,女真人是不是又要打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