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宁到了大殿之中,方才见到今天的主角李正炜。但见他穿着饰有云纹的朱红色缘深衣,头发梳成双丫髻,用丝带系起。孩童似的装扮把他的斯贵气削去了不少,那样子有几分滑稽。李正炜的神态却是端正肃穆的,立在高堂之上的他,甚至带着几分睥睨天下的豪气。柳长宁扼腕,要不是端肃皇后死的早,要不是韦一平人心不足犯了皇帝大忌,要是他可以再忍一忍,要是皇帝对他还有几分怜惜,也许即位后的李正炜会是一个不错的皇帝。可是现实没有如果,柳长宁想着又是微微叹息。
随着礼官一声“太子束发”,李正炜终于摆脱了滑稽的双丫髻,转而将头发于头顶束成一个发髻。此时的他带着宽达到二尺二寸的缁纚,发髻上插着两寸长的玉笄,看着颇有些先贤的高古之风。在礼官的指引之下,侍从为李正煜换上了冠缁布冠、远游冠和衮冕,服装也根据所加冠冕的不同而依次更换。
衮冕加戴完毕,李正炜向座上的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礼官终于大声宣布:“太子礼成!”
座上的皇帝一反往常满面含笑,不仅高度褒扬了李正炜多年来作为太子的辛苦与出色,还诏令大赦天下、减免税赋。徐长海拖着悠长尾音的“钦此”读完,大殿内外数千人齐齐跪倒,三呼万岁,场面令人震撼。城楼上,禁军官兵洒下无数的铜钱糖果,期盼了许久的百姓也在这从天而降的铜钱与糖果里一同分享了皇室的欢喜。
但是仍有许多人却是游离在这欢喜之外的。这其中,既有早知结果的柳长宁、抱恙在身的李正煜,也有神情凝重朱昭华与面露不忿的李正炀。
☆、第十七章 一废太子
冠礼之后便是气势恢宏的宫廷盛宴,席开三千,万国来朝。宫内宫外张灯结彩、烟火绚烂,宴席之中则是衣香鬓影、轻歌曼舞。
柳长宁侍立桌旁冷眼瞧着李正炜的两世荣耀,又有谁知道这便是他盛极转衰的时刻呢?李正煜脸色不虞,半个人几乎都依靠在卞云娘的身上,桌前的酒菜一点都没动过,微颤的眉头显示出他正在忍受强烈的痛苦。卞云娘泪眼婆娑,目光却一直在皇帝的身上逡巡,眼里射出的精光就像是遇到猎物的豹子。城阳公主倒像是真心替李正炜高兴,频频地向他举杯示意。李正炀也是满脸堆笑,可这拼命挤出的笑容却是带着刺的,嫉妒和不平像是利锥,在他的心里一次又一次地扎下去,针针见血。
皇帝座右,是独掌**的贵妃朱昭华。她一身盛装,朝服上金线和孔雀羽绣成的凤凰图案栩栩如生,却是霸气更胜于仙气。头上挽着高鬟望仙髻,正中是一只赤金的凤凰,口中还缀着指甲盖大小的珍珠,两鬓仍是十数的步摇,远远望去整个人都陷在珠翠之中。一张艳如牡丹的脸似乎一如当年,可仔细一看,微微下垂的眼角和嘴角却泄露出她不再年轻的事实。她一双媚眼瞧着的正是皇帝左手边的昭仪裴清,嘴角微微地上扬,眉心里川字型的纹路却是更深了。
柳长宁不由得冷笑,朱昭华果然还是沉不住气了,保养得再好,在真正的二八芳华面前却是惨败。而这个对手还是出身六大世家的裴家,抓狂之余肯定又多了几分焦虑。
裴清却似没看出朱昭华的戾气,她双手举杯,朝着朱昭华微微颔首,举手之间绝美的姿仪与谦恭的态度令人过目不忘。听说皇帝自从迎娶了裴清,两个多月里只进过一次朱昭华的“韶华殿”,看来朱裴二妃之间也算是势如水火了。
这样的宴饮,何尝不是**的斗场。频频露面的朱婕妤、王婉仪自然不甘落后,连常年避客的郭婕和魏长阳也是盛装出席。明艳的、清冷的、温婉的、恬淡的,可谓是百花齐放、众芳暄妍。
柳长宁早晓得淑妃魏长阳出生皇家,今日一见更觉得她的容貌与在座的皇子皇孙们有三分相像,是呵,还是皇帝的亲侄女呢!可眼光却是久久地落在端妃郭婕的脸上,上一世她是自己名分上的婆婆,可是在自己与李正煜成亲之前便已经去世了,因此也就没有机会对她尽几分孝心。李正炽与郭婕见面的次数并不甚多,想来是郭婕为了保护这个幼子而刻意为之。
每一次即使见面,柳长宁总是远远地立在一旁,并不能看得分明。现在一见之下,便觉得李正煜和李正炽都是像极了她,漆黑的长眉、微微上扬的凤眼、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唇更像是皎洁的孤月,原来,皇帝身边竟还有这样清冷的美人儿!
李正炜心中高兴,又喝多了几杯,脸上现出红润的光彩,灿烂的笑容明媚地挂在嘴边。一整个晚上,从皇亲国戚到武百官都在拼命地奉承他、巴结他,而皇帝周围却显得门庭冷落了。他有些飘飘然,现在不过只是一个冠礼,就可以感受到天下人的崇敬与仰望。三个月后的大婚他既已成家,接下里便是立业,父皇一定会给他更多的自由和权力。至于娶的到底是中书令的女儿还是太师的孙女他倒是不在意。女人嘛,再美不过是锦上之花。倒是欧阳诚和史学良都是朝廷肱骨,无论哪个做了自己的岳父,都可以让自己的储君之位坐的更稳。他眼珠一轮,朝皇帝看去,体味过了万人之上的惬意感,这个位子对他的吸引力也就比过去更大了。
皇帝隐隐感到李正炜的目光朝自己射来,那目光却不似平日里的敬畏小心,而是带着探寻与狂热。探寻是源于自己态度的不明朗,狂热则是对帝位的膜拜。他浑浊的眼里升起一股阴霾,这个太子实在是过分大胆了!
他们两人微妙的神情变化落在有心人的眼里,便起了激烈的反应。一个稳坐皇位二十五年,早已习惯了天下人的仰望,对皇权的贪念也是深入骨髓;一个在诸君之位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生活了二十年,从出生起就被教导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这一生除了皇位,再无可恋。这一次的冠礼,非但没有拉近父子二人的距离,反倒是让他们的嫌隙更深了。
韦一平一个人自斟自饮,手指却因为兴奋颤栗不已。看着自己苦心栽培的李正炜一步步走向权力的巅峰,他的心头也起了熊熊烈火。
而就在此时,一骑白马飞奔而来,从马上翻下一名少年。
殿上众人朝少年的身上看去,但见他穿着浅金色的御林制服,便纷纷退开,让出了一条道路。
少年径直走到殿上,俯身在皇帝耳边轻语几句,皇帝一双浑浊的眸子赫然清明,眼睛里流露出肃杀的神情。
少年的面目隐在烛火的阴影里,眸子里的神采却灿若繁星。柳长宁心中大感不妙,从忻毅出现在殿前的那一刻起,她就闻到了危险的气息。可是,怎么会是他?
“砰”地一声,皇帝手里的羊脂玉杯应声而碎。他大喝一声:“太子,你好大的胆子!”
李正炜被眼前的场景震得一愣,他脑中思维纷乱,却是膝盖一软,重重地跪了下来。
皇帝脸上的肌肉因为震怒而颤抖着,胸口一起一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正炜。
徐长海是何等聪明样的人,皇帝既然当着群臣百官的面如此震怒,这件事便不可能不了了之。他右手一挥,对着殿外的御林军道:“把东西抬上来。”
众人顺着殿门看去,见四名身着杏色制服的少年抬上来一块颜色漆黑的石碑,那颜色质地瞧着极是罕见,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陨石。
柳长宁脸色微动,却见李正炜跪着的身体摇摇晃晃,竟是要瘫倒下来。
皇帝在裴清的安抚下渐渐顺过气来,才低声问道:“太子,这块碑你可认得?”
李正炜神色大变,一张俊脸早已没了平日的从容:“父皇,儿臣是清白的。”
皇帝双眉轻挑:“哦?那你去把这碑上的字一个一个读给朕听听!”
李正炜双唇轻颤,声音微抖:“圣子临朝,永昌帝业。”
“啪”地一声,皇帝的手掌重重地击在桌案上,连玉盏里的美酒也被激了出来。只见他脸上肌肉扭动,声音里含着三尺玄冰:“好一个圣子临朝,好一个永昌帝业,你是要朕把这天下拱手给你?!”
李正炜脸上的血气尽皆不见,一张脸在灯下泛着奇异的惨白:“父皇息怒,儿臣并无此意。”
一旁的韦一平刚刚从喜悦里冷静下来,就被一头抛进了冰窟。他膝行着挪到李正炜的身后,以头抢地,“咚咚”地声音在阔大而安静的大殿里回响不绝:“太子仁孝,三岁就会跪在佛前为皇上祈福,六岁时为了端肃皇后的病抄了整整一本《金刚经》。这样一个孩子,怎么会有取代皇上的心思呢?”
皇帝冷冷地瞧着他,嘴上不说话,眼神却稍稍柔和了下来。柳长宁心中清楚,这个太傅还是能摸得透皇帝的心思的。
须臾,皇帝开口道:“既然如此,太子能不能给朕解个惑,这块碑为何会在京城出现?”
李正炜僵直地跪着,思维快速飞转。这块陨石确实是自己和韦一平一时兴起找来的。可韦一平是三朝元老,行事向来深谋远虑。是以这碑一直都没刻字,只是在太子府里闲置着。年深日久,自己的政务日渐繁忙起来,也就把这块碑给遗忘了。究竟……究竟是谁把这块碑找了出来,还刻上了这样一段大逆不道的字?而这块刻着字的碑又为何会到了御林军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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