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便没有后来了。镇国公府因通敌一案获罪,辛家因为与镇国公府交往密切,也受了牵连。辛家十四岁以上的男丁都被处死,女眷则没为官奴。至于辛如意据说被流放去了朔方,从柳长宁的生命里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第十四章 恰是故人
再相见,他便成了名叫“忻毅”的御林少年。昔日圆圆的苹果脸如今已是轮廓分明、雪白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胖墩墩的身材则变得修长挺拔,一眼望去便如芝兰玉树一般。柳长宁上一世曾亲眼目睹他身上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的伤口,几乎布满了身体的每一处,叫人不忍目睹。而眼前的少年竟还像当年一般没心没肺地笑着:“我去朔方了你不知道么?”
柳长宁似笑非笑:“知道!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你这一回来容貌名字都变了。若不是击鞠赛上露了那一手,我几乎就认不出你来了。”
小二仿佛掐准了时间在这个当口不偏不倚地出现,他见到一旁的忻毅脸色却殊不意外,只是笑嘻嘻地从托盘里取出两道菜:“八宝野鸭,炒墨鱼丝,菜上齐了,两位客官慢用。”
忻毅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然,下一刻脸上又展开一个灿若朝阳的笑:“竟然是家乡菜,长宁你可是真是有心。”言谈之间便已改了昔日的称呼。
他右手执筷,左手也不闲着,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一张俊朗英挺的脸上神采飞扬,还不时地发出满足的喟叹,似乎一点都不觉得这样的不请自来、反客为主是件难以为情的事儿。
柳长宁一双美眸斜斜地睨着他,只见竹筷一夹一送之间已然显示出上乘的武功。他露的这一手“左右开弓”若是孤立开来看,不过是吃饭的功夫,可事实上忻毅日后能成为威震敌胆的虎威将军,靠的便是这左右开弓的功夫。忻毅上阵御敌时,左手持一柄三尺长剑右手却是一口黑金古刀。身形移动之间,俨然刀是刀,剑是剑,仿佛银、黒两道光影席卷而来,手起刀落,顷刻间便能伤人于无形。
柳长宁看着他的眼神深沉复杂,虽然笑容性子一如当年,可是经过了那么多,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男孩子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对不起”。
忻毅奇道:“平白无故说什么对不起!”
柳长宁眼神微黯,他既然为这场重逢赋予了轻松的基调,自己又何必去破坏这种美好。于是只道:“你从前不知道是不知者无罪,今后可是要小心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棋逢对手的酒友,不把你喝趴下了,怎么对得起我们的总角之交!”
忻毅一幅受宠若惊的摸样:“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喔不,是女子!”
喝到后来,柳长宁自己也不记得喝了多少酒。桌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十来个空酒壶,最后店家连酒瓮都抬了上来。她醉眼迷蒙,和忻毅讲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家里头的长辈,因为她是唯一的女孩子,于是一味地溺爱着,她也便常常做出些惊人之举。今天把街上的无赖偷偷打了,明天在午睡的祖父脸上画了一个生龙活现的龟……只是这一切却再也回不来了。她感到温热的液体流进嘴里,味道却是淡淡的咸味,什么酒那么难喝!
忻毅眼看着柳长宁一杯一杯地喝着酒,这哪里是在享受,分明是拼命灌醉自己。她不断地说着过去的往事,有些只是细枝末节,有些其实并不那么快乐,可她却讲的津津有味,连一双杏眼都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后来,她却开始哭,像小孩子似的抽泣,肩膀一起一伏地耸动着。她连呓语都是心酸的,她说“不要离开我”,她说“和我说说话不行吗”,她说“为什么这样对我”,她说“我有今时今日,虽然遗憾,却并不后悔”。忻毅用粗糙的指尖滑过她的发丝,她真的是太想念过世的亲人了吧,要不然,为什么每一个字里都带着透骨的凄凉!
柳长宁醒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一弯新月挂寒天,幽冷的清光斜穿朱户,照亮了窗边的小桌。忻毅的脸也沐浴在清冷的寒光里,眼里神色闪烁,一眨不眨地瞧着她:“你可醒了,不然我可不晓得该怎么办呢。”
柳长宁以手扶额,只觉得太阳穴处兀自“突突”地跳着:“有什么不晓得,把我送回去就得了啊。”
忻毅笑容里藏着几分狡黠:“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还是半醉的,你让我怎么和楚王交代?”
柳长宁媚眼如丝,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凄凉,甚至有几分狠毒:“他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要向他交代!”
忻毅生平最忌惮柳长宁发火,见她口气里横着三分怒意,忙不迭地陪笑道:“是的是的,
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你。你醒了吧,我送你回去。”
两个人结帐出来,却不小心撞到了的巡查的禁军。领头的男子长着一张刚毅的国字脸,坐在马上的姿态端正俨然,他问道:“何人在此?”
柳长宁这才想起早已过了宵禁的时间,这个时候要想堂而皇之地回王府恐怕是不可能的。她眼珠一轮,身形微动,便想着脚底抹油、一走了之。
哪知道对方早已看透了她的意图,长剑一摆便喝道:“深夜在街上闲逛,还满身酒气,你可知依律要处以怎样的刑罚?”
柳长宁心中一凛,本已醉意朦胧的思绪瞬间清醒了不少。她瞧着领头的男子,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脱身之计。
谁知,忻毅的反应比她更快,他欺身上前,将柳长宁护在自己身后,双手从腰间拿出一枚鎏金雕龙的腰牌:“在下御林飞骑枢密使忻毅,这一位,正是在下的好友。”
男子接过腰牌,打量了一下又交到忻毅手中:“果然是枢密使的腰牌。不知二位深夜在此所为何事?”
柳长宁待要开口说话,忻毅却在身后悄悄摆了摆手。他抱拳说道:“在下今日并无公事在身,只是……只是聊得投机,却将宵禁抛在了脑后。”
男子看着他,脸色阴沉:“既然如此,休怪下官无礼。”说着便要回头招呼自己的手下。
☆、第十五章 缘牵情牵
忻毅举手阻止他:“在下既已说明了身份,便是要为今日所犯之错负责。”他一抬手竟将腰牌直直地抛了过去:“明日凭此腰牌便能进御林驻地,无论怎样的刑罚,再下并无怨言。”
他反手牵着柳长宁,径直从男子的身边走了过去。柳长宁定定地瞧着他,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可以感受到他周身的煞气。现在这样的他,必然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吧?为什么之前自己却从未注意到过?她不由地冷笑,是啊,那时候自己心里只有李正煜,哪里还看得到旁人的好呢!
忻毅和柳长宁立在街道上,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他点了一个火折子,借着昏黄的光线隐约可以看见远处的光景。他们并肩走着,却是各自想着奇异的心事,谁也不说话。
离楚王府还有半里地时侯,忻毅开口道:“长宁,前面就到了,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他应该是笑着的,因为柳长宁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白牙和眼神里一瞬间的灿烂。
“恩”她轻轻地应着。见忻毅转身,又仿佛不放心似地叮嘱他:“明天……明天你要小心,那禁卫看着是软硬不吃的人。”
“放心吧,皇上还指着我旗开得胜哪。”忻毅且说且走,身形已在数丈之外。
柳长宁微微地叹口气,走到院墙边,双手使力,身体便轻飘飘地飞了过去。耳边偶有几声秋虫的鸣叫,更衬得周遭万籁俱静。
柳长宁沿着月湖朝自己所居的“秋桐院”走去。这一夜万里无云,漆黑的夜幕上明晃晃地点缀着无数的星子,一弯新月如镰,将清冷的光芒撒入大地。湖上袅袅升起的是同样的月,一样清冷,却更添了几分朦胧。柳长宁瞧得有些怔怔的,那时候,父亲抱着她,声音中满是宠溺:“长宁,看那里,像勺子一样排起的七颗星叫北斗七星,最亮最亮的那颗是北极星。如果有一天,你一个人迷了路,你就朝着北极星的方向走,便可以回家了。“想着这些,柳长宁便已经泪眼朦胧,现在就算是找到了北极星,哪里才有自己的家呢?
恍惚间,她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子,忽然间动了动。她一回头,却看见李正煜负着双手,好整以暇地瞧着她。因为是半夜,李正煜只穿一件月白色竹枝暗纹的圆领单衣,一头黑发用玉簪松松地挽起,随意的样子让柳长宁眼皮突突一跳。
李正煜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更显得耀目,他冷不丁地问道:“什么事值得你哭成这样?”
柳长宁因为酒意上头,情绪便被放大了数倍。她心中不悦:“属下的私事,王爷也要过问?”
李正煜隔得老远仍旧能闻到柳长宁身上的酒气,又见她口气不善,心里便有了答案。他语气淡淡的,却透着关怀的味道:“大半夜的喝那么多酒,难道就不怕别有用心的人刻意加害?”
柳长宁摇着自己的拳头,恨恨地说道:“那他们要问问我的拳头答不答应!”
李正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柳长宁,她的脸颊因为生气而鼓鼓的,一双拳头紧紧地握着,像是被抢了玩具的小孩子。见惯了她温雅端方、滴水不漏的模样,便觉得眼前的她才更灵动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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