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诸妃嫔、众皇子公主、文武百官皆如同昨日时在座,薛王丛也一早儿就带了皮罗阁又回宫来,入宫时分两人身上还沾有一些酒气,一看就知昨夜定是对饮到后半夜才作罢,毕竟,今日还处在千秋节期间,皮罗阁既为参贺千秋节而来,又怎能失了礼节。也亏得薛王丛未有失分寸,倘使换在平日里,估摸着昨夜非与皮罗阁痛饮到天明,喝个不醉不休为止。
只不过,今个李持盈未再入宫来,只有杨玉环一人带着身边的婢奴娟美和另一个同是身穿道袍、长相上有点黄瘦的姑子一道儿按时辰入了宫。李瑁倒也坐在其中,咸宜公主及其驸马杨洄俱也未缺席,然而仍与昨日一样,杨玉环是单独一人列坐在一旁,即便李持盈未出席今个的盛宴,杨玉环也未与夫君同案并坐在一起。
待《千秋乐》奏罢,诸人齐呼过“万岁万万岁”,各自坐回身,江采苹含笑盈盈的凝目下坐的杨玉环,轻启朱唇:“今儿个怎地未见着玉真公主,可是观中有何紧要事儿,一时抽不开身?”
杨玉环立刻欠了欠身:“回江梅妃,今时辰正时辰,观中有十余道姑要冠巾,长公主乃一观之主,须是在观中为其等度师观礼。”
“原来如此。”江采苹浅笑了身,轻抬了下袖襟,示意杨玉环坐下身。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道观也有其礼,观礼正是其中之一。新出家者在庙行三年苦行,唯有无过失者,才可冠巾度师,之于出家道人而言,此乃正式成为道人的大礼。正所谓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李持盈因由观中之事而未入宫,实也无可非议。
而杨玉环自请旨入观修行,尚不到三年,但时下也快近三年,待到修行满三年时候,尚不知李隆基将做何安排。仅就时日上算来,届时也已相距杨玉环入宫之日不远,江采苹颔首以待着径自晃神的工夫,但听李隆基朗笑道:“玉环对江南的史故掌闻似也熟知,可好与朕说来一二,听上一听?”
江采苹心下微愣,但见杨玉环依依垂眸在下:“玉环不敢妄言。论才德见闻,玉环怎及江梅妃有才有德见闻识广,岂敢在江梅妃面前布鼓雷门,岂不见笑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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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查唐书,公主儿女并无爵位,除非得邀上宠。皇姑为大长公主,正一品;姊妹为长公主,女为公主,皆视一品;皇太子女为郡主,从一品;亲王女为县主,从二品。
正文 第371章 安禄山
杨玉环柔情绰态,举止尽显温婉柔顺,确是叫人心生怜惜。
然而杨玉环的这一副樱口樊素极惹人怜爱之态,看在江采苹眼里,却是有种说不出的排斥。即便当年曹野那姬在千秋盛宴上当众跟江采苹叫板比舞一较高低,江采苹也不曾有过抵触心理,只当曹野那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今时今日,同样正值千秋节,杨玉环尚未向江采苹公然挑衅,江采苹却已对杨玉环的盈盈惺惺心生嫌恶。
转而一想,许是这些年一直打心底里将杨玉环视作宿命之中的那个劲敌,是以不管杨玉环是否有着野心,也无法扭转心理儿上已久的芥蒂,至于曹野那姬,江采苹却不曾想过在杨玉环之前还会有这么一个异邦女人与之夺宠争爱,甚至心机颇深的一举除掉了武贤仪。正是未曾讲曹野那姬当做一回事儿,却无时无刻不在防患着杨玉环的入宫,江采苹才如此纠结不已,尽管打本心里不想把任何一个女人看作仇敌,却不得不顾全大局,唯有保全好自己才可护得身边人的周全。既然杨玉环的入宫是上天早就注定下的,历史更不容哪个人为了一己之私而恣意篡改,倘使循循善诱,假以时日,指不准杨玉环不会沦为唐史上的那个受人争议的红颜祸水,心思电转间,江采苹莞尔朝下立的杨玉环轻抬了下玉手:
“寿王妃未免过于谦卑了。寿王妃早在嫁入寿王府时,便通晓音律能歌善舞,若非姿色超群。又怎会被武惠妃一眼挑中,从万千良家女中脱颖而出赐予寿王?”顿了顿,凝目身旁的李隆基,又启唇道。“本宫听闻,寿王妃弹得一手的好琵琶,只不知。今儿个可有耳福否,一睹为快?”
杨玉环低垂桃面,微晕红潮一线,拂向桃腮红:“江梅妃抬爱玉环了。玉环的陋乐,怎登得大雅之堂,着实不敢卖弄。”
凝睇杨玉环,李隆基拊掌而笑:“梅妃可是甚少在朕面前称叹她人乐技。既是这般,玉环但奏无妨。”朗声说着,唤向侍奉在旁边的高力士,“速去教坊,取来那把五弦琵琶。拿与寿王妃使弹。”
“老奴遵旨。”高力士连忙在旁应了声,转即恭退下,疾奔往宫中教坊去取贡藏在教坊里的五弦琵琶。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五弦琵琶已是被取来,但见这把五弦琵琶,通体是用紫檀木制成,直项,琴轸分列琴头两侧,左三右二。工艺精细,且通身施有螺钿花纹,腹面杆拨处还贴以玳瑁薄片,其上用螺钿嵌出一骑驼人抚弹琵琶的美丽画面。唐时,琵琶之乐可谓达到巅峰,继南北朝时传入中途。在隋唐九、十部乐中,曲项琵琶更成为宫廷主乐,而眼前这把五弦琵琶更是史上的传世杰作。
“五条弦出万端情,捻拨间关漫态生。唯羡风流田太守,小金铃子耳边鸣。”,杨玉环一见呈至面前的这把五弦琵琶,也是眼前一亮,轻拨了两下弦音试手,心下不由暗暗称叹手上这把五弦琵琶果是一把绝世之宝,可想而知,这好的乐器一上手定可弹奏出非同一般的酣畅。
看着杨玉环手抚琵琶弦,一拨一拢宛似行云流水,五弦琵琶在其手上更是如遇良主,如闻“金铃玉佩相磋切”、“仙鹤雌雄唳明月五弦弹”,江采苹也不禁为之微微动情,想起白居易所作的《五弦弹》——五弦弹、五弦弹,听者倾耳心寥寥,赵壁知君入骨爱,五弦一一为君弹。第一第二弦索索,秋风拂松疏韵落。第三第四弦泠泠,夜鹤忆子笼中鸣。第五弦声最掩抑,陇水冻咽流不得。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
李隆基赏心悦目在上座,观看着美人为其弹五弦,亦是尘埃忽静心悄然,一曲凉州曲奏罢,忍不住拍手称叹了声:“玉环琵琶之技,情性内充,歌咏外发,有七声之迹,丝管并拖,钟石俱奏,想必堪与万宝常相及!”
万宝常乃大隋宫廷乐工,是个音乐奇才,在乐器上造诣极深,曾有“八音旋相为宫之法,改弦移柱之变,为八十四调,一百四十四律,变化终于一千八声”之说,一生历经四朝,尽管一生只是个地位卑微的乐工,贫苦一生,万氏“八十四调论”却极受后人推崇。隋灭唐兴,及至唐太宗李世民、则天女皇当朝,宫廷教坊尚在研习万宝常一说。今刻李隆基竟当庭赞叹杨玉环的琵琶乐堪与万宝常的技艺相媲美,可见是种极高的美赞。
眼见在座的众朝臣也在下窃窃交口称赞起来,江采苹颔首端坐在上,美目流转,环了目后.宫诸妃嫔:“寿王妃琵琶乐,端的拨若风雨,拢捻有度,不愧是琵琶高手!”言笑晏晏着,与李隆基相视一笑,“嫔妾听说,太宗皇帝时来自西域疏勒的‘五弦’名手裴神符,曾创琵琶手指弹发,与号称琵琶第一手的康昆仑、赫赫有名的佛殿乐师段善本同为当时声名远播的一代乐师,不成想寿王妃倒是巾帼不让须眉,更为善弹琵琶,实乃不可多得的女中乐师!”
李隆基与江采苹这般一称赞,殿下人等越发对杨玉环纷纷赞不绝口起来,李瑁静坐在边上,却未发一言,反而阴沉着粉面,似是心事重重。
但听李隆基又朗笑道:“爱妃既与朕心意相通,这把五弦琵琶便赏与玉环即是。”显是开怀的笑说着,凝了目一旁的皮罗阁,只见皮罗阁亦正望着杨玉环,貌似神游天外。
殿内称誉的工夫,小夏子疾步入殿来:“启禀陛下,平卢节度使在外谒见。”
忽闻此报,江采苹直觉心下陡地一沉,自知现任平卢节度使的不是旁人,正是安禄山。自开元二十八年,御史中丞张利贞为采访史在安禄山的百计谀媚下,结下私恩,张利贞遂在入朝之后为安绿山一再美言,从而授任营州都督、平卢军使、顺化州刺史官衔,这三两年间,安禄山尝到其中甜头,越发对过往使者暗中加以贿赂,逐年受到李隆基青睐,至天宝元年,分平卢为节度,安禄山更兼任柳城太守、押两蕃、渤海、黑水四府经略使。
逢巧在这两年里,曹野那姬日愈承宠,梅阁昔日的圣宠一去不复再,江采苹也无心多理前朝政事,何况后.宫本不得干政,虽说早知安禄山将是大唐盛世的一大祸害,是为它日安史之乱的始作俑者,但在得悉安禄山日益在朝壮大开声威以来,江采苹并未在御前多作言论,不期今日竟在花萼楼的千秋盛宴上要与安绿山见上一面。
江采苹心神惶乱的刹那,李隆基已是示下传召安绿山入殿拜谒,眨眼间,小夏子已然引领了一个膀阔腰圆满脸胡须的胡人步入殿央,但见那胡人就地一立,貌若张飞的一双铜眼已是不安分地扫了眼四下,好半晌却不见安禄山俯拜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