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礿想起刚刚看画时,自己像魔魇了一般,觉得神奇,又把注意力转到了这些画上。打一进到师父房间,她心里的疑问就一个个接踵而来,却一个都没有机会开口问清,她开始有点沉不住气,开始焦滤起来。
“师父,画像上的女子是您祖师的妻子吗?”小礿问。
常静摇摇头,“祖师出家前没娶过亲。”
“那是他出家前的“女朋友”喽?”小礿不知道古代管“女朋友”叫什么。以古代礼教的保守,估计也不会有“女朋友”这种身份的,直接从陌生人变成了老婆。
常静一副咧嘴想笑,又拼命忍住的样子,双手合掌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可诽谤先师。”
小礿觉得好笑。既然这个女子不是祖师的老婆,看来祖师真的是看上别人的老婆了。但不知他是出家前看上的,还是出家后看上的,如果是出家后看上的,就祖师可有的被调侃了。
小礿想在画像上的题款日期上找出证据,如果题款是出家之前的,这个祖师的操守还是值得原谅的。
可偏偏找遍了每张画,竟没一张是有落款的,画名、日期、地点、作者全无。可转念一想,也想得明白,这些画纯属祖师的隐私,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外人看的。
这一找竟让小礿在每张画的角落上都到了一个淡淡的阿拉伯数字。数字是用铅笔写的,痕迹挺新。小礿看向师父:“这些数字是您写的吗?”
常静点点头“是为了便于排列时间先后的顺序。”
这些画还有时间先后顺序!小礿又把每张画扫视了一下,只见除了那张凤冠霞帔的画像,其余每张画的女子都是少女装束,那就是说按时间先后排列,凤冠霞帔是最后一张了。小礿往画上一看,果然那张画的角落里标着一个“10”字,而其他画上的数字都小于10。
小礿顺着10往下一张张数下去,一共数了九张,标志2到10的画像都在,唯独少了一张“1”。也就是说这批画原本是十张的,现在第一张画不见了。那第一张画里画的是什么呢?应该是祖师初次见到时的女子吧?
“师父,第一张画弄丢了吗?”小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数字既然是师父标的,这画自然是先标后丢的,要是这画传到师父手上时就剩九张,师父肯定是把第二张标成“1”了。
可师父却摇了摇头,“第一张画从来就没到我手上过。”
小礿更加诧异了,没得到那张画却怎么得知它应该是最早的一张呢。她还想再问,却见常静慢慢走向那些画,一如打开它们时那样的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又一一卷了起来,装入真空袋中,再装入木匣。一边装匣一张跟小礿说:“第一张画,跟我要同跟你说的高考志愿有关,等会儿我再对你慢慢讲来。”
总算切入正题了,可祖师的画却跟高考志愿挂上了勾!小礿天马行空地猜测着种种可能性,脑里一团浆糊似的。
把画像都装匣完毕的常静,走到房外的阳台上,喊住正从楼下经过的净汇:“去叫一下你住持师兄。”
“哦,哥哥……”小礿这才想起刚才哥哥到底是怎么了。
第八章 南京
画像被收起后,房间里那若有似无的紧张气氛也顿时退去。常静又恢复了他一贯的笑容可掬。净远进来的时候,他正载说载笑地给小礿讲着笑话。小礿的神思都在净远离去时煞白的脸色上,净远一走进房间,她的眼睛就在他脸上梭巡,确定他脸色正常,步伐轻快,才渐渐收回视线。
净远的脸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他一进屋,眼睛就扫了一眼刚才放过画像的地方,见画都已经收了起来,就轻轻松了一口气,站到了师父身边来。
常静的笑话也刚好结束,他敛了敛表情,示意净远也坐下。净远这才挑了把椅子,在师父的另一侧端身坐下。
常静押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开始转入正题。
“叫净远也过来,一是因为小礿就净远这么个亲人,我的建议,净远也该帮着参考一下。二来,净远从小话不多,总是一门心思按着我的吩咐做事,不像小礿,心里一有事,就问长问短的。趁现在说到小礿以后上大学的事,正好也让净远听一下我心里的一些想法。”
常静的话像在跟净远说,又像在跟小礿说。
话入正题,常静的语气也严肃了一些。而在小礿从小的印象中,师父面对她和面对哥哥,说话的口气是完全不一样的。
净远轻轻点了一下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小礿左右转了一下眼珠,等待着师父的下文。
“祖师法号上念下空”,40岁时出家,92岁圆寂。圆寂那年好像是明朝嘉靖二十一年,正好是明朝有名的‘壬寅宫变’那年……祖师祖上是武将出身,家世很显赫,祖师兄弟几个也是从小就习武读书。可惜他家的爵位在他父亲上袭到了头,他父亲就逼他们兄弟几个去参加科举。祖师爷是个性情再桀骜不过的人,不屑参加科举考试,后来又不肯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他父亲容不下他,他便离家四处游历……
“当时南京是明朝的旧都,祖师年轻时去过好几回。他出家之后四处游方,上了年纪后就在南京的一座寺院入了僧籍,之后的历代祖师也多是南京人士。我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净远的老家虽离南京城稍远了些,但还是属南京市管辖,而小礿……”常静的脸转向小礿,“师父拾到你的地方就离南京不远。”
最后一句话,常静的声音有点轻下来。小礿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戳了一下,刺痛得不得了。她不露痕迹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常静停顿了一下,向她投去一个安慰的目光。见小礿脸上无恙,继续说了下去:
“关于你的大学志愿,师父别的没什么建议可给你,只想着你最好能回到南京去。本来历代先师出家圆寂都在南京的寺院,师父我也是在南京出的家,没想到八十年代后,南京的各大寺院香火恢复,门槛一下子高了起来,我无处可投靠,才来了这黄花岛。黄花岛到底偏远些,不像那些名山大寺,高僧云集,就算进得去,带着你们兄妹也不容易。况且这里民风淳朴,村民对僧人礼敬,我刚把你兄妹接来时,净远只把头发剃了去,换上小和尚的衣服,就可以在寺里跟着我了——他后来受戒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个小礿明白,这就像大多数的人宁愿在城市里当一辈子普通小学教员,也不要去偏远山区里当个校长一样。显然在十多年前,在嘉祥寺当“校长”远要比岛外的大寺里当“教员”,门槛低得多。
这些往事,师父以前从没有提起过。如果不是为了他们兄妹,师父也多半会像历代祖师那样,一辈子呆在熟悉的南京。
“想来你的亲生父母也多半是南京人,说不定他们现在也在找你。你要是毕业后留在南京的话,也算离他们不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遇着了。而你的养父……”
常静看向净远,净远眼皮微垂着,看不清表情。常静继续说下去:
“你养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自己回来了。净远这辈子只能侍奉佛祖了,他也没别的兄弟姐妹,就算你养父不回来,你替净远偶尔去看望一下老家的亲戚,也方便。听净远说,你们还有外公外婆在,他们以前也是拿你当亲外孙女待的……”
小礿的心尖酸得厉害。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老家的生活,她一直把黄花岛的日子当成生命的开始。若不是师父提起,她几乎忘了她和哥哥在老家还有那么多牵绊。她开始想像老家和老家的亲人,好像是这辈子第一次认真地想起那个地方。
自己对老家没什么印象了,可离开时已经十四岁的哥哥呢?这十三年来,哥哥从来没回去探过亲,也没去给妈妈扫过墓,也没有跟小礿提起过离家出走的爸爸,有没有回来,肯定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哥哥一向不爱表露心迹。她一直以自己之思度哥哥之腹,原来这些事实,都在被她这个没心肝的妹妹疏忽着。
刚才师父把哥哥喊上来,是想让哥哥也听听这些话吧。哥哥对师父敬畏,在师父跟前也少言寡语,可师父还是明白他的。
净远的眸子依然低垂着,小礿很想他能够抬起眼来,告诉她他真实的想法,告诉她他惦不惦记老家,他是不是也像师父那样希望他回南京去上学。
“至于什么专业,哪所学校,”常静又补充道,“小礿你自己喜欢最重要了。”
小礿的神思全在师父刚才的话上面,专业、学校她是毫不在意的,师父刚才的话让她思绪全陷了进去,她现在拼命地只想猜度出哥哥的想法。
常静的话结束了,室内安静下来,似乎都在等着她表态。
“哥哥,”小礿不想再猜下去,她起身走到净远身边,蹲了下来,把手放在净远膝盖上,仰视着净远,“你说我去南京读书好不好?”
她尽量微笑着,她希望这样可以鼓励净远说出内心的想法。
净远没有说话,而是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那眼神,说不出是哀伤,自责,还是无耐。净远的眼神让小礿很不解。
“净远!”这时常静开口了,声音有点严厉。
小礿有点不满师父对哥哥的态度。师父这个老好人,却从小对她和净远是明显的两种态度,她甚至怀疑哥哥不苟言笑的个性,跟师父从小对他过份严厉有关。师父刚刚的口吻听起来像在逼供犯人,可他要向净远逼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