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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近乎歇斯底里地说着,心中却有种异样的轻松,觉得痛快极了,秘笈所藏的真正之处,当初她并没有记下来,现在地图毁掉了,世上再无人知它究竟藏在哪里。他费尽心力想要得到的东西,已经化为灰烬,他梦寐追求的武林至尊地位,因她的存在而彻底摧毁。
颜红挽莞尔一笑,带着报复性的嘲讽:“你后悔救我了吧?”
她将实情全部说了出来,就是要让他知道,他一心渴求的东西,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失之交臂。他冒险救她出来,却落得一场空的结果。
现在他一定懊悔极了,愤怒极了,他的希望已经全部落空,也许下刻就会一掌劈死她。
然而直至她说完,傅意画也没有动弹,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过程中微微地颦了下眉。
颜红挽激动到浑身痉挛,那时她才觉得,自己像个快要崩溃的疯子,如此期盼着死亡的来临,可惜傅意画并没能成全她。
他额头裹着白纱,脸上伤痕宛若一笔浅灰色的胭脂,下巴尖细如锥,借着光线仔细看去,才发现瘦得几乎不成样子。颜红挽心口窒闷,那种感觉,好似一点点沉入水底,憋着呼吸,憋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只能任由冰冷的水汹涌地灌入喉咙里,被活活呛到窒息而亡。
遂在还足以忍受的时候,她翻过身面对墙壁,嗓音里含有一丝倦乏:“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傅意画一动不动,自始至终,都不曾讲过一句话。
颜红挽闭阖双目,隔过半晌,终于听到衣袍窸窣作响,是他离开了。
他步履一向极轻,就像每次他突如其来地出现,总会叫她事先未料。或许此刻太静,静到可以清晰听到他每一步落地的声音,以及掺杂的其它声响。
咚……咚……
格外陌生的节凑,一声接一声地响起,不知为何,仿佛小牛皮鞭一次次鞭笞在她的心头,又痛又辣。颜红挽没缘由地心慌,突然转过身,傅意画还没走远,隔着屏风,依稀能望见他朦胧的身影。
颜红挽几乎不愿相信,一瞬间无法抑制自己的身体,挣扎着下床,绕过屏风,她看着他,看到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往前行走,明明那么短的一段距离,他却走得如此沉重,如此艰难,他素来冷酷高傲,永远站在至高处,总会透出旁若无人的味道,可是这一刻,他每落定一步,右肩就会塌陷下来,高挑的背影,仿佛是苍老了十年,墨发三千如云,为何望来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颜红挽觉得一块巨石压在胸口,压得她慢慢往下坠落、往下坠落,坠入万丈深渊……无力的感觉让她往后靠去……她甚至不敢去想,他的右腿为何会瘸掉,她害怕想原因,或许只是那条腿受了很重的伤,或许只是一时的,他怎么会变成一个残废?
她不相信,她轻轻地笑起来,亦如看破一场骗局,笑得畅快而得意。
傅意画旋过身,没料到她就站在那里,拄着拐杖的手颤抖地攥紧了一下,眉宇颦得高高的,两泓深不见底的黑眸仿若有伤痛闪过,最难堪最丑陋的一面,终究还是暴露在她的面前。
她的笑意太冷,倚着屏风,为上绘的一剪腊梅更添风华寒韵,朦暗间她的眼神,就似漫天飞舞的刀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她有多恨他,现在他知道了,眼前这一幕,是她最乐意看到的结果,骨头粉碎,永远无法愈合,他再也不能像正常人那般走路了,是的,她一定认为这就是报应。
他昏迷了七天,伤势很重,可他居然比她提前醒来,是一种不知名的恐惧,迫使他在昏迷间也要尽快醒来,她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那时他甚至不敢伸手,去试探她是否还有呼吸。
颜红挽不曾料到傅意画会回头,她的笑容被他看到了。她优雅地转过身形,俨然毫不在意的姿态,委地衣摆若流水一般随她消逝于屏风之后,消逝在他的视线中。只有她知道,她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床上,用枕头埋住脸,怕那笑容一不小心就会破碎。
作者有话要说:六月份好热闹呀,提前祝萧亦亲生辰快乐!(*^__^*)
☆、寒残
傅意画走出来时,飘飘细雨正自青檐滑淌而下,凭空汇成烟丝雾涟,绰绰朦朦,溅湿一地石阶,萧索的秋凉萦回在他眉头,宛若高处不胜寒。
李贵福吁了一口气,思付那人准是醒了,否则他怎肯离开半步?
撑开一柄青油伞,但闻雨声由上方唰唰敲打下来,顺着伞沿涟漪成线,落地蒸腾,绕着周身水雾袅然,他执意独行,李贵福不敢搀扶,一边举伞一边试探性地问:“去哪儿?”
傅意画心神不属,随口答了一句:“书房吧。”
李贵福觑眼他的神色,斟酌道:“大夫嘱咐了,您得多休养。”
傅意画没有吭声,李贵福以为他愠怒,孰料听他不咸不淡地落下句:“知道了。”
房间里,他被李贵福扶着慢慢坐到床榻上,李贵福接过拐杖,替他脱靴的时候特别小心,虽说这种事本轮不到他做,但怕下人们笨手笨脚,决定亲力伺候。那场大火让人措手不及,当他眼睁睁看着傅意画与那个女人被压在崩塌的房梁屋瓦下面时,简直吓得魂不附体,只想着完了,全完了。侥幸的是,他们被压在废墟中的一个空隙里,百斤重的梁柱结结实实压上傅意画的右腿,骨头全碎了,大夫说因伤势奇重,整条腿虽未断掉,却永成残疾,对于一个武功高手来讲,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却为了那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了。
对方昏迷将近半个月,而他昏迷到第七天就已经醒来,明明伤势比对方严重许多,可他坚持守在她身边。李贵福知道,他对江湖充满野心,对武林霸主之位志在必得,可当看到他守在对方身边时,李贵福觉得那一刻,他心中什么也没有了,除了那个女人,什么也没有了。
李贵福竟忍不住流下眼泪。
傅意画皱眉,他惯来讨厌有人在跟前哭哭啼啼,更何况男人,左脚踹上他的心窝:“滚一边去。”
李贵福仰面跌倒在地,又爬起来,不敢多言,赶紧把眼泪抹掉,规规矩矩地道:“热水都备好了,这就吩咐下人伺候更衣。”
傅意画腿脚不便,被两三个侍从伺候着沐浴更衣,之后换上熏得馥香的软袍,他躺在床上,本欲稍憩片刻,但许是太累,居然没多久就睡着了,他睡眠素来极浅,这一觉竟难得酣沉,再醒时,已是酉时了。
桌上摆置着膳肴,颜红挽昏迷时,他每天吃不下几口,现在她醒来,他亦吃的食不知味。
镯儿按照吩咐进来禀告,他将玉箸一撂,问:“吃的如何?”
镯儿答道:“吃得不多,三五口罢了。”
他白玉般的额间泛起蹙痕:“没了?”
镯儿道:“奴婢劝说几句,又喝下一碗稀粥。”
傅意画颔首,眉宇似才舒展点:“现在呢?”
镯儿回答:“已经歇下了。”
傅意画凝睇窗外,雨稀疏,树叶漱漱作响,浓浓夜色就像她乌黑丰艳的长发铺展开来,已是这时节的天儿了,再过不久便该入冬,她最怕冷的。
他敛回眸,薄唇轻启:“现在谁看顾呢?”
镯儿说道:“绣璎。”现在是她们二人轮流照看颜红挽,自从发生那件事后,悉皆警醒,不敢再出差池。
她抬下眼皮,见傅意画缄默不语,眼帘微垂,生来极长的睫毛漫过苍白的肌肤,好似洒在雪笺上的一痕馜墨,他的唇形动了动,仿佛有话欲问,但最终只成一缕幽渺的叹息。
镯儿兀自吸了一口气:“夫人跟奴婢说……”
傅意画溘然抬眸,犀利寒魄宛若宝剑出鞘,划得人眼一阵生痛:“她说什么?”
镯儿垂首不敢再看:“夫人说,不、不愿住在这里,想换个房间……”
傅意画没有出声,那里是他的寝室,他一醒,就把她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间,她是知道的,所以她不愿住下来。
镯儿瞅他脸色不好,开口道:“奴婢会再去劝劝夫人……”
“不必了。”他淡淡地打断,“你回去就说,她现在身子不宜走动,先好生养些时日再说。”
镯儿一应退下了。
傅意画把李贵福唤来,李贵福闻言,略微诧异:“这间不就刚好吗?”
这是一处庑房,离傅意画的寝居极近,原本是将颜红挽安置在此的,但傅意画一醒,二人就调换了房间。
傅意画置若罔闻:“去把‘皓雪居’收拾出来。”
李贵福想他如今腿脚不便,日后来回往返着实麻烦,替他忧顾:“那地方有些偏僻。”
傅意画只道:“叫你去就去。”他似心绪烦乱,拄起拐杖原地踱了几步,当走到门前,却是停下来。
李贵福见状问:“可要过去瞧瞧吗?”
傅意画望向门外,巴巴望眼欲穿着什么,许久,踅回桌前坐下来,吐出两个字:“不用。”
深秋一过,冷风寒瑟,剪着人脸,满地孤叶不见影,只在梦里数落花。这种时节,颜红挽素不喜动,连床都懒得下,帷幔内,她睡得迷迷糊糊,盖在颈前的被衾滑下半截,微凉的空气贴上肌肤,宛如冰凉的蛇皮,她不自主打个战栗,过去一会儿,方觉暖和,入眠香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