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们没当回事,任由二妹走进去。
床前摆着红漆小几,二妹一见眼睛发亮。上面是两大盘盖着锦帕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她过来,就是睡不着心痒痒,二妹明天穿什么,戴什么,给二妹玩什么?
家里的东西,二妹是独一份儿。
小手伸着揭暗纹折枝梅的帕子,郭朴翻了个身:“嗯哼!”二妹飞快跑出来,犹不走,在里间门帘处露出脑袋,见父亲还是睡着在。
回身先看细雪:“你吃东西!”细雪卖力地啃着,尽力不发出声音。她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儿,拿下嘴里的果子,再看看伸头伸脑的二姑娘,觉得身后有动静。
见念姐儿披着大红金线绣云纹的斗篷,在门外站着笑眯眯。细雪糊涂了,这主意是大姑娘的,还是小姑娘的?
脑袋在帘子里面,小屁股在帘子外面的二妹,又进去了。这一次她胆子大,眼睛瞅着父亲,小手又去取东西。
因为眼睛只看父亲,手就顾不到。两个盘子“叮当”响几声,郭朴从床上一跃而起,抓住女儿哈哈大笑:“让我逮着一个。”再摇晃着女儿身子:“你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二妹要新东西,”二妹看手里的,是一个新式样子的玩意,往外面喊姐姐:“快来,我拿到了。”
念姐儿笑眯眯过来,给父亲行个礼,再不声不响解斗篷。郭朴忍俊不禁,见她解得不利索,放下二妹喊长女:“父亲给你解。”
小身子飞过来,扑到郭朴怀里,念姐儿娇滴滴:“今天要守岁。”郭朴重复道:“要守岁,是啊,你们两个小坏蛋。”
二妹把盘子里东西全看过,再把她的新衣服,雪里金出风毛的小袄顶头上,在房里跑了一回想起来,问父亲:“我的新弹弓,我的新刀?”
郭朴才把长女大衣服去了,抱到被子里道:“凤鸾,你女儿来了。”凤鸾迷迷糊糊抱过念姐儿,寻着女儿面颊亲了一口:“睡吧。”
二妹在房里不肯睡,郭朴到东,她就钻到西。郭朴使个当,装着不去追她,坐床上喘气。不到三十岁的忠武将军装腔作势捶腰:“老了,”
二妹笑逐颜开跑近些,被父亲按在手里去了衣服塞在被子里,喝道:“睡觉。”凤鸾睡意朦胧中,听到一句话:“再有多吃包子,这房里呆不下老子。”
一个二妹,就满满当当。
新年鞭炮声中,凤鸾起来,打发两个女儿去梳洗,悄声来问郭朴:“你想儿子?”郭朴一愣,凤鸾提醒他:“昨天夜里还说多吃包子,”她难过地道:“你想了是吧?”
郭朴取一个红包在手上,敲敲凤鸾的额头:“肯定会有,你不要难过,我也不急。”凤鸾不相信:“人家都有儿子了呢。”
“你少和方少夫人在一处,”郭朴说到这里,凤鸾闪着黑眸也道:“你少和方大人在一处。”见郭朴要翻脸,凤鸾笑靥如花,低低地道:“担心你呢,外面吃醉可怎么回来?在外面睡,怎么能舒坦,以后吃酒,在家里吧。”
郭朴又舒服了,陶醉在凤鸾的软语温存中。不忘教训她带标榜自己:“我疼你,才听你这些鬼话。”
不防凤鸾袖子里取出一张客人名单,笑嘻嘻递上来:“这是正月里请的人,你看看有遗漏,尽管告诉我。”
上面把郭朴京里认识的人,开了一个遍。郭朴心中更舒服,交给凤鸾夸赞她:“真是我的好卿卿。”
转过脸儿,交待凤鸾:“你这是请人吃年酒,还有我们出去吃年酒的地方。”凤鸾马上问他:“去哪几家?”
“外面请也是有的。”郭朴随口说过,凤鸾不依地道:“不许多带钱出去,雪灾呢,人人节俭些。”
郭朴冲她一笑:“好,那就节俭。有请我的,我让他弄几个草根来咬咬算了。”凤鸾嘟起嘴,丫头们来回话:“早饭有了,可摆不摆?”
夫妻两个人这才停下话。
初一来许多人,二妹过生日,不知道怎么尽人皆知。二师兄曾行冲府上过年前送年礼,初一也送几样小孩子玩意来。
郭朴将军再感慨一回:“夫人的面子就是比我的大。”让凤鸾亲自去曾府谢过,长阳侯府,大帅府上走一遍,奉节郡王府没来往,就没有去。
骑驴冲雪的萧尚真,过年也没回来。
一家人欢欢乐乐过年,元宵节那天宫中有酒宴,命妇们也到场,凤鸾按品大妆,带着孩子们进宫观灯。
贵妃代中宫,不过行个礼就出来。不是那一般二般的人,是不能得贵妃接见。凤鸾倒自在,和女儿们来观灯。
一路行来花灯无数,狮子灯、绣球灯等,天上飞的都成灯,水里游的也成灯。锦簇花秀中,见一座小亭生辉焕彩,几位贵夫人衣着锦绣在里面说笑。
凤鸾勉强认得清,别人也知道她是谁。方少夫人在里面,歉意地一个眼风,继续和她们攀谈。凤鸾自嘲,身上还有几分不清楚的名声呢。四下里寻汪氏,只寻不到,凤鸾这才作罢。
滕为洵夫人招手:“过来。”她身边是一个美人儿,眼睛水汪汪,鼻子如玉雕,穿着杏色对襟雪衣,凤鸾含笑招呼:“弟妹。”
这是滕思明新娶的妻子谢璃珞。滕思明是郭朴结拜的兄弟,凤鸾打起精神来周旋璃珞。又有些情怯,怕她和刚才那些夫人们想的一样。
谢璃珞新媳妇害羞,说不上几句话,就红着面庞一笑,很是温婉。
二妹见过人就走开,两个丫头跟着一个人,还快跟不上,四周岁的二妹跑起来更撒丫子。
积雪中灯泛碧彩,把雪地映成琉璃盏。汾阳王长子程知节神气地走着,寻找自己表兄弟,二妹忽然到了眼前。
两个孩子数月未见,猛地怔住,再就认出来。程知节第一时间想起的,是豆芽菜哭声可以动天惊地。二妹第一时间做的动作,是袖子里取出自己的新弹弓,小脸儿绷着,脑袋里还有父亲的叮嘱“尊卑有道”,眼睛迅速左右一扫。
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左一带,右一去,痛快淋漓地扫完地形。程知节看呆了,这眼睛黑的黑白的白,说不出来的爽利!
再下一步,见弹弓高举当成刀,二妹小嘴儿里一样痛快淋漓:“接招!啊呀呀,”冲了过来。那冲劲儿,好似初行走的小鹿下山丘,又像一头倔驴子。
程知节唯一想起来的,是转身就跑。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以后是小孩子玩笑。笑着喊道:“小王爷,这不过是个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脚下生风的追在后面。
小王爷每每回头,就骇然,还在追。那就再跑!
廖易直从太后宫中出来,公主去见别的嫔妃,儿子媳妇皆有去处,他素来一个人惯了,今天又不打仗,貌似闲逛地赏着灯。
才看到一盏好灯,耳边听到脚步声。灯后的树旁,先冲出来一个男孩子,不过六、七岁。身上崭新的殷红五福捧寿团花斗篷带着风声从身边冲过去。
“好小子,跑得不错!”廖易直喝彩,见他急忙而去。没几步,后面冲出来一个小姑娘,身上豆绿色灰鼠袄子,头上一枝石榴石赤金簪,一枝子金雀儿点翠步摇,都在摇摇欲坠。
小王爷正跑着,听身后是尖声:“放我下来!”回身见豆芽菜被一个瘦小中年男人抱得高高的,豆芽菜一双小脚踢来荡去,而那个男人程知节却不认识。
程知节不假思索,转身回去对着廖易直,拉开马步,给他大腿上一拳,怒道:“把豆芽菜放下来!”
廖大帅多年不在京里,京里的孩子们虽然宫中行走,多不认识他。认得是二妹才抱起她,大腿上着一拳,居然还有些痛。
他不放二妹,对程知节瞪眼,看团龙衣服猜出来,廖大帅瞪眼道:“你老子姓郑姓程?”程知节嘴里“嘿哈!”,手下摆出一个势子来,大声道:“你是谁,放下豆芽菜!”
“豆芽菜?”廖易直哈哈直乐,把二妹多看几眼,果然有几分相似。二妹手里有弹弓却不打他,只是拿小脚乱甩:“我要下来撵他!”
头上簪子终于掉到地上。廖易直放二妹下地,伸手要去捡,二妹手更快,小手一抓往头上随意一插,把弹弓高举起来对着程知节,忽然停下,对廖大帅仰起小脸儿:“祖父转过脸儿。”
廖易直大惑不解,对着二妹头上随意插的簪子又要乐:“过来,我给你好好戴上。”二妹见他不答应,走到他身后推着他腰,把廖大帅推得转过身,再瞪圆眼睛,高举弹弓,程知节偏偏很懂她的意思,嘴里“啊呀”一声,拔腿又跑。
“看招,”二妹随后追去,廖易直乐得不行,笑得回过身,见一个玉琢水晶般的孩子过来。郭朴的另一个孩子,念姐儿过来笑:“祖父,见到二妹没有?”
廖易直回身看一眼,早就跑得不见影子。念姐儿还在身前不走,廖易直伏身逗她:“你来陪祖父看会儿灯吧?”
“好,”念姐儿果然伴着他走,看过两盏灯,问道:“为什么不让父亲去打仗呢?”稚嫩嗓音的话,廖易直听着新鲜,和小姑娘说军机,倒还头一回,逗她道:“让你父亲留下来陪你不好?”
念姐儿认真的问:“那是不去了吗?”廖易直不能对孩子说假话,道:“还是要去的,保家卫国,是他们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