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瑾慌忙道:“殿下但说无妨。”
阿琇轻声道:“请放这位王公公出宫去。”
老黄门老泪俱下:“殿下......”
阿琇低声道:“这是我唯一能为公公做的了。”
张怀瑾心想这等小事也不算什么,便点头道:“好,此事老奴一定为公主殿下办到。”他心中着急皇帝还在外面等着,又催促道:“公主可否随老奴移驾。”
阿琇心中事了,便随着张怀瑾向外走去。谁知刚走出永巷,却见一人身着龙袍,正望着自己,却不是司马炽是谁?
张怀瑾瞧着皇帝还没有等得不耐烦,心里松了口气,笑道:“殿下,陛下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阿琇默不吭声地便跪在了地上。
司马炽立了半晌,方才微微皱眉道:“阿琇,你对朕有怨气?”
阿琇心中痛得一缩,道:“陛下,罪女不敢。”
司马炽“嗯”了一声,唇边露出一点苦涩的笑意:“不敢便是有了,都不如从前一样叫我二十五叔了。”
阿琇微微抬起头,余光瞟见张怀瑾不断给自己使眼色,可心里却不知为何如一根刺扎在心头,还是说道:“罪女不敢为自己开脱,却想替十六叔鸣不平。十六叔一片忠心天地可鉴,陛下却将他囚于阶下。”
司马炽心中微微酸苦,侧过头去并不言语。
张怀瑾忍不住道:“当初的事都是王衍蒙蔽陛下,怎能都怪到陛下头上。”
阿琇却咬牙道:“十六叔视陛下手足同胞,心心念念要拥立陛下为帝。可陛下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囚禁了十六叔。罪女并不怕死,却不知千秋后世怎样评价二十五叔。”
张怀瑾还想说什么,司马炽摆了摆手道:“阿琇,你没事就好。让宫人先送你回寝殿休息,这些日子你受屈了。朕定会补偿于你。”说罢,他身形微微晃动,似是步履不稳地向远处走去。
阿琇抬头看着张怀瑾,心中无数疑窦,结结巴巴道:“陛下为何要赦我与十六叔?不是说陛下一直都要杀了我们吗?”
张怀瑾气道:“殿下都是从哪里听来的传闻,当初陛下被奸人蒙蔽,却也从来没有想过手足相残。琅琊王自请去吴地任安东将军,都督扬州军事,陛下也已放行。陛下对手足何等亲厚,如今亲自来接殿下出永巷,便是想补偿这些日子殿下所受的委屈。何止是殿下,如今便是成都王也正在回京的路上了。”
阿琇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六叔也可以回京了?”
张怀瑾没好气道:“曹统已经领旨去赦免成都王了,现在已在路上,到时候殿下亲眼见到成都王便知老奴说的是真是假。”
阿琇既然被放了出来,第一件事便要去吴王府看望豆蔻。谁知豆蔻却闭门不见,阿琇在门外怅然良久,心知当日永巷之事与她脱不了干系,她心中一时茫然。
吴王府的门房有些歉意道:“公主殿下,非是我们王妃有意不见,实则是如今小世子刚刚出世,王妃着实抽不开身。”
阿琇轻轻点了点头,漠然道:“既然如此,你去通报一声我来过便是了。”
那门房答应一声,瞧着阿琇慢慢地离去。
四月戊申日,刘渊头扎白巾,一马当先领着大军渡过黄河,直向洛阳而去。军心激愤,旗上皆挂白旗,气势高涨之至,一路上势如破竹,几日内便连取三城,洛阳已遥遥在望。白日里刘渊与众将论起出征之事,众将都言当强攻洛阳,尤其是长子刘和带着一些少壮的将领,急于争功,抢着要出城为先锋。刘渊虽然言语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有几分不悦的。
夜里大军驻扎安好,刘渊亲自巡营,巡到四子刘聪帐外时,却见帐中还有烛光,靳准在旁笑道:“四皇子真爱读书,这么晚了都还没睡。”
刘渊微微一怔,道:“是吗?”说着便掀帐而入。
只见刘聪正襟危坐,却是正在塌边读书,他看到父亲进来,忙跪道:“父王。”
刘渊见他果然在读书,便拾起那书册,却见是《淮阴三篇》,他微微诧异道:“韩信之书,你竟能读?”
刘聪跪在地上,垂目道:“父王曾教诲,若不读兵书,何以用兵。儿子并不敢忘。”
刘渊随口考校道:“韩信用兵制胜,所在为何?”
刘聪略一思索,说道:“淮阴侯出兵至奇,胜在用计也。”
刘渊心下略惊,忽然想起白日里与众将的议论,便来回踱步道:“你且说说,韩信如何至奇,如何用计?”
刘聪审慎地说道:“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以胜勇而击敌,这是出其不意的法门。至于用计,兼形势,包阴阳,才是用计的技巧。”他说完了这番话,可父亲却久久没有言语。他心中迟疑不定,悄悄抬起头来觑了父亲一眼,却见刘渊侧着头看着帐外,似在思索什么。他又瞧了站在刘渊身后的靳准一眼,此时的靳准面色露出了三分笑意,对他不露神色地微微颔首。
宫门外的垂柳又长了几寸,阿琇有些焦急地等待在柳枝下,翘首盼望着远方的来人,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一人一骑飞驰而来,马上的人身着一袭粗布素袍,身姿挺拔,形容疏朗,却不正是成都王司马颖。阿琇欣喜若狂,便飞奔过去,口中唤道:“十六叔,十六叔......”
司马颖跃下马背,亦是露出笑意:“阿琇。”
然而奔到近处,却忽然驻足止步,迟疑叫道:“十六叔......十六叔你的头发......”阿琇此时所见的司马颖,面目依然,甚至连笑容也与去年分别时一样。可是昔日里满头乌黑的头发,竟成了白霜之色。阿琇心中大恸,瞬时眼眶便红了。
司马颖微笑地凝视着她道:“莫抹眼泪了,走,我们一起去太极殿。”
阿琇跟着他身后,只见十六叔消瘦了不少,衣服空荡荡地架在身上,唯有那股清俊之气与从前无二。
到了太极殿外,司马颖抬头瞧了瞧阔别一年的大殿,只觉巍峨堂皇。他正等内侍进去通报,却看到司马炽亲自走出太极殿来迎接。
司马炽这几日大病了一场,脚下亦是虚浮无力,全由张怀瑾扶着他出来。他见到司马颖的须发尽白,内心亦是极为震动,牢牢握住了司马颖的双手,心中歉然之至,他性情本就软弱,此时两行清泪便顺势滑落下来。
反而是司马颖笑着说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张怀瑾忙解围似的扶住司马炽,将他重新扶回金殿之上。司马炽喘了口气,缓缓说道:“朕自知有罪,只盼皇兄全念大局为重,主持洛阳都城一切事务。”他话音未落,便猛烈地咳嗽起来,面颊上也泛起一抹鲜艳的红晕。
张怀瑾焦虑至极,说道:“陛下这几日一直卧床养病,今日还未用药,还请王爷海涵。”说着,便命人将司马炽扶进内殿,自是去用药了。
司马颖缓缓巡视左右,只见满殿大臣竟有多半面生,自己熟悉的故旧大臣多半早遭贬谪。他只是瞧了一圈,便见到中间不少认识的人也都心虚地低下头去,去年王衍掌权之时,许多人都曾经附和王衍落井下石过,此时重新瞧见成都王站在这里,唯恐他追究前事,哪里还有抬头的勇气。
谁知司马颖并不追究前事,用兵调度,一概如常。他先是命人去调琅琊、东海、长沙三郡兵马,又派人加强城防,力图等到援兵至时守住城池。可坏消息却一个接一个地传来,先是长沙郡不肯出兵,琅琊王远走江东,也不肯发兵。而洛阳城中的情形却是一日坏过一日,城中不断有驻守的兵士逃出城去,百姓人人自危,市价飞涨,已成一座死城一般。
到了第五日,司马颖收到了东海郡的奏报,东海王已决计不肯出兵,他颓然坐倒在虎塌上,半晌没有说话。
正在此时,阿琇捧着一盅规划莲子羹进来,瞧见司马颖面色不对,轻声道:“十六叔,是军情不利吗?”
司马颖背负着双手,面色疲倦至极,说道:“去叫曹统过来。”他想了想又道:“让他随我一起入宫一趟。”
阿琇心里惶恐至极,一壁去叫了曹统,一壁却也让人抬了翠辇入宫去。
司马颖环顾朝堂,只见今日上朝的众臣已是三停中去了两停。司马炽依旧卧床不起,不能上朝,之后张怀瑾站在殿上。司马颖问道:“如今城中还有多少可用之兵?”
张怀瑾摇头苦笑道:“城中原有十万兵防,如今尽被王太傅带走,已无可用之兵。”
听到这话,满堂尽是震动。
司马颖又问道:“匈奴逆军还有几日可到城下?”
却见庭中有一人走上一步,大声说道:“匈奴人前日已过黄河,这几日都无军报来,末将推算,最多明日便会兵临城下。”
张怀瑾见司马颖不识此人,便说道:“这是新任的骑射校尉杜婴。”
司马颖点了点头,大声说道:“如今洛京已无可守之兵,城中民心惶惶,各位都是朝廷重臣,亦有家小在城中,若是想出城去,我便相允。今日之内,尽可携眷出城。”
此言一出,人人都十分震惊,顿时朝堂上沸议起来。
曹统离得最近,劝道:“王爷,这可使不得啊。”
司马颖并不理睬他,只是望着众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