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管家客客气气地将曹统带到了上元居安顿好,又对老板吩咐道:“这是司徒大人的贵客,务必好好招待。”
客栈老板满脸奉笑,眼镜都眯了起来,自是将曹统带去天字一号的房里歇下不提。
且说曹统在客栈里用过晚饭,一个人喝了二两酒,心里始终并不踏实。王衍虽然对自己十分客气周到,可半个字也没有提及要放成都王出来。他越想越急,在洛阳城里人生地不熟,也无人可以拜托打听。他想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便一个人匆匆向城西的铁甲营走去。
走到铁甲营外,远远就有多名铁甲卫戌卫。曹统报明来历,那铁甲卫便进去通报。不多时,铁甲卫的首领李含便走了出来。他见到曹统倒是一怔,忽然爽悦大笑道:“曹将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曹统眉头皱紧,说道:“一言难尽,我今日找你是有要事相商。”
李含迟疑道:“若是为成都王和清河公主之事,我劝你提也休提。这是陛下御笔定罪,谁也使不上法子。”
曹统心下一惊,说道:“连清河公主也定罪了?”
“你小声些,”李含紧张地将曹统拉倒一旁,见四下无人方才说道:“清河公主被关在永巷之中,与成都王一样,都是定的大逆。”
曹统呆了一瞬,方才说道:“我今日并不似为了他们二人而来,而是为了更严重的一件事。你可知道匈奴人已经过黄河了?”说着,他便把孟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对李含说了。
李含听他说了对王衍所说的话,跺足道:“你怎能相信那老贼的话,他素来与刘渊的义子刘曜交好,京城里谁个不知?只怕这次东海王撤离守地,也有他的份!”
曹统简直不敢相信:“司徒大人身为国丈,他怎会做此卖国之事?”
李含摇头道;“这老贼有什么做不出来?自从刘渊反后,他的义子刘曜居然还在洛阳城里出售阔绰,结交士林。京兆尹几次要捉拿他,都是那老贼出面拦下,说什么两国相交不斩来使。陛下已经对老贼起疑,命我私下查他暗通刘渊的证据。你这就随我进宫去,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知陛下。”
李含带着曹统匆匆入宫,他手里有皇帝御赐的金牌,入宫十分顺畅。不多时便在太极殿上见到了熬夜批奏折的皇帝司马炽。李含将曹统所说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给皇帝,他听后放下手中的奏折,默然良久,方道:“曹将军星夜赶来奏报,辛苦了。”
曹统跪下磕头道:“末将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司马炽的声音里却有几分干涩:“你所说的东海王兵马已经撤走,是否属实?”
曹统答道:“臣亲眼所见,绝无虚言。”
司马炽慢慢起身,吩咐左右道:“查!是谁的命令,让东海王撤军。”
不多时,左右黄门侍者便回来禀报:“启禀陛下,微臣已经查清,是司徒大人十日前拟发的陛下手谕。”
李含已愤慨至极,连连顿首道:“臣不明白,为何司徒大人可以签发陛下手谕?是谁在手谕上用了陛下贴身的玉玺?”
司马炽愣了片刻,声音平静道:“叫皇后前来回话。”昭阳殿所住的王皇后,是王衍之女平阳。他此言一出,众人都不敢吭声,黄门侍者便领命而去。
李含说道:“陛下,司徒大人与匈奴人暗通证据已实。请陛下下令,臣这就带人去捉拿他和刘曜。”
司马炽微微瞥了曹统一眼,疲惫道:“你去吧,但恐怕已经来不及了,朕的岳丈是何等人,怎会等到你们登门而去。”
李含微微一愣,还是带人冲了出去。曹统此时一个人跪在御阶下,忽然觉得四周都静了下来,他不敢抬头,只是伏在地上。
过了片刻,忽听司马炽轻声说道:“曹爱卿,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得很失败?”
曹统心里一颤,小心翼翼道:“陛下英明神武,是奸臣太过狡猾。”
“你很会说话,”司马炽勉强一笑,“李含提醒过朕多次,让朕提防王衍,可朕总念在这些年他照拂过朕的情分上,始终对他下不了手,却想不到他竟然做得这样决绝。”司马炽皱着眉头,心下黯然,“当年他袖手旁观十一哥之事,还有陷害十六哥,暗地里私通刘曜,朕都瞧在眼里,却只作没瞧见一样。原想着他会更收敛些,他却把匈奴人给朕引到家门口来了。”
曹统闻言,心中不觉一震,说道:“成都王实属无辜。陛下若能放出成都王,让他统兵,也许洛阳还有幸......”
正在这时,那黄门回来叩报道:“启禀陛下,微臣赶去昭阳殿时,皇后娘娘已经......”他顿了顿,不敢说下去。
“说!”司马炽的声音忽然提高了许多。
那黄门少见他这样愤怒的样子,战战兢兢道:“皇后娘娘已经自尽了。”
“好,好......”司马炽呆了一瞬,已是面色发红。满殿明耀耀的光影衬在他脸上,更浮出一层淡淡的青气。他墨立了一会儿,忽然对曹统吩咐道:“你带人去邺城,传朕旨意,即刻释放成都王,让他赶往洛阳护驾。”
曹统精神一振,大声道:“是!”
昭阳殿内,司马炽在自己皇后的身旁,静静地看着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发妻熟悉而美丽的脸庞,仿佛昨夜她温柔的话语还在耳旁流转,一转眼物是人非,阴阳两隔。
“平阳,”司马炽低低唤了一声,眼角不知何时已经湿润了,他听着满殿宫女的哭声,忽然极不耐道:“吵什么!都给朕拖出去。”
侍从们便将宫女都拖了出去,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司马炽悄悄俯下身去,却是在平阳额上轻轻一吻。
李含进来时,正巧看着这一幕,但他只作未知,禀报道:“臣无能,王衍和刘曜带着满城戌卫都已经逃跑,连同王衍的族弟王导和王敦也都已经出城了。现在洛阳铲无一兵一将可守,形同空城。”他见司马炽仍旧低着头,有些迟疑道:“臣已命人将他们的家眷拿下,现在请陛下示下,该如何处置?”
司马炽怔怔地瞧着平阳的面容,忽然间心灰意冷:“都关押起来吧。”说着,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昭阳殿,李含见状只得快步跟了过去。
昭阳殿内冷清如斯,忽然从王皇后的塌后转出一个素衣女子,极是得意地对榻上人说道:“本宫这计策不错吧。”
榻上的王平阳陡然间死而复生,她坐起身来,含泪道:“多谢太后娘娘相救,臣妾一家性命方得以保全。”
那素衣女子真是羊献容,她望着王平阳微笑道:“皇帝心慈手软,若你先自尽而死,他必不忍心处置你的家人。”
平阳心里到底有所愧疚,低下头道:“是我偷了陛下的玉玺,我父又带兵逃跑,我实在无颜再见陛下。”
羊献容仰天笑道:“你不闻魏武帝有言,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你今日只见司徒大人弃洛阳而去青州,却不知他保全自身,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一个是在晋为臣,一个是半壁江山为主,你猜你父会选什么?”
平阳只觉后背冰冷一片,已是冷汗浸湿了衣衫。她哪里还敢对视羊献容的目光,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衣襟一角,心中已是迷茫浑噩,却不知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司马炽从昭阳殿出来,耳听得身后宫室中仍然不断有哭声传出,只觉得心中空茫一阵,似是脚下有千斤之坠,直堕着他往九重深渊而去。李含瞧着司马炽面色不佳,心里有话却也不敢劝。
张怀瑾是御前服侍的老人了,见状便小心翼翼道:“陛下,可要先回太极殿歇息一阵?”
司马炽默然半晌,却道:“走,陪朕去永巷走走。”
李含大惊失色,谏道:“陛下何必去那样的地方,臣替陛下去传旨便是了。”
司马炽却摇头道:“你去城上盯着,若城中有事,速向朕报来。那个地方,朕是该去亲自走一趟的。”
李含本还想劝,张怀瑾却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色,终是不敢再言,只得领旨而去。
第二十八回 贻我握椒
永巷四下里静悄悄的,似是又一重人间。张怀瑾见永巷内尘埃覆地,便对司马炽道:“陛下且在此等候,老奴去传公主出来便是了。”
司马炽点点头,便等在外面。
张怀瑾走到一间不起眼的屋室前,轻轻叩门道:“公主殿下在吗?”
看守的老黄门年迈昏聩,并不识得张怀瑾的服饰,却是十分警惕道:“你是什么人?”
张怀瑾心中不耐,却也不敢发作,只得忍气道:“你休要阻拦,我是奉旨来见清河公主的。”
老黄门心中愈发狐疑,拦在门前道:“你若不说清来历,我便要喊内侍官来。”
两人正僵持不下,却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阿琇缓步走出来,面色沉静道:“是陛下要见我吗?”
张怀瑾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殿下,这正是陛下的旨意。”
老黄门兀自心中惊疑不定,轻声劝阿琇道:“公主殿下,如今非常之时,还望殿下小心。”
阿琇诚心诚意向他一拜,说道:“多承公公照料我多日,阿琇心中感激不尽。只是如今世乱,恐无报答之期。”说着她却对着张怀瑾道:“张公公,我想向您求个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