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心中甚喜,她早存了念头想把自己的大女儿东海指一个给侄儿亲上加亲。侄儿成了驸马,贾家的未来也更风光些。她前几日专程给妹妹叮嘱过此事,此事她用期盼的用目光扫了一下在座的大女儿,只见东海羞红了双颊,垂下头去。
阿琇面色惨白如纸,她瞧了一圈座上的情形,将皇后和东海的情状都看在眼里。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
谁知贾谧听了皇后的话,竟真的抬起头来,逐一向座上女子一一打量去。席上的女子显然都很期待,尤其是阿琇身边的济阳郡主,不自觉的挺直了腰板,坐的更端正些,唯有羊献容仿佛神游天外一样,根本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
贾谧望向她们这边时,忽然云淡风轻的一笑,显然是认出了阿琇。阿琇从前遇到他是在灵昆苑,她以为他只是宫中的侍读,他又说自己姓韩。她死活没有想到他会是皇后的侄子。
皇后大是不悦,重重的咳了几声,道,“谧儿选定了么?”在旁的贾午更是心揪到半空,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从小就是心高气傲,哪里会听她们的话。那天她转达了皇后希望他在娶东海过门的意思,儿子却不置可否,应都没应一声。
“姨母,侄儿选定了。”贾谧冷峻的眉峰微微向上挑起,一双深邃的眼中却看不清是什么神情,他抬起头笑道,“侄儿愿为驸马。”
皇后和贾午都放下心来,相视一笑,心中轻松几分。
“侄儿愿娶清河公主为妻。”贾谧唇边勾起一缕极淡的笑意,用手指摩挲着玉脂的酒杯,声音带了几分微醺的醉意,坦然的如说一桩家事。
周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仿佛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你说什么?”皇后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侄儿对清河公主倾慕已久,”贾谧快步走到侧席,驻足在了阿琇的身畔。忽然紧紧地抓住了阿琇的手,把她拉了起来。
周遭明珠耀目,如水银泻地,将那半弦弯月也衬的失了颜色,天地之间恍若无人之境,他只抬眼望着她,眼中映入珠光万点,璀璨似星辰辉光,他的声音愈发清润,一字一句的朗声说道,“谧愿娶她为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阿琇身上,很多人甚至都开始窃窃私语,什么时候宫里多了位清河公主?也有些有心人还记得当年的太子和谢昭仪的惨死,以及从此下落不明的清河公主。
就连东海和始平也都愤愤的盯着阿琇,面上满是嫉恨之色。唯有羊献容的目中透出淡淡的忧虑,有几分担忧的望向阿琇。
阿琇的面色霎时变得雪白,她早想过及笄后皇后不会给自己安排什么好亲事,她也想过以自己和韩谧的身份,若想有缘,简直是千难万难。
可她断没有想到他是贾家人,她死也不会嫁给有血海深仇的贾家人。
皇后皮肤本来就生的黑,盛怒之下,面色竟如黑炭一般,异常的丑恶,她咬牙道,“此事万万不可。”
贾谧置若罔闻,“皇后娘娘既然已开金口,答应了谧可在席上任选女子为妻,不知清河公主如何不可?是已有婚配,还是谧高攀不上公主。”
皇后被他将住,目光狠狠地扫向贾午,示意她阻止。贾午到底爱子心切,思量再三,柔声说道,“谧儿,你先过来,姨母和母亲有话同你讲。”
“是儿臣不愿!”阿琇忽然开口,她面色白的近乎透明,狠狠甩开贾谧的手,向前几步走到帝后面前,“儿臣自从母妃去世后,便发下誓愿,此生只愿佛前青灯供奉,不愿嫁人。”
皇后盯着阿琇那张酷似故人的面容,和眸子里清亮却充满仇恨的眼神。皇后一时心中气极,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到阿琇身上,便要发落于她,“好好,你不愿嫁,我贾氏也未必要你……”她语声微顿,目中生了歹毒,便要在堂中随便给阿琇发落一桩婚事。
“臣弟也觉得此事不妥,”司马颖忽然站了起来,毫不客气的打断皇后的话,皇后只觉得今日竟是人人都在和她作对,“十六郎也有高见?”
司马颖却丝毫不惧,朗声道,“清河公主年未及笄,还不是谈论婚嫁的时候,今日是皇后的寿宴,自然要先以皇后娘娘的寿席为主。”一席话竟把皇后噎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赵王见皇后的面色极其难看,慌忙解围道, “十六郎酒力愈发差了,这才灌了几杯酒醉了。”他目光对着司马颖,全然都是警告之色,只是声音丝毫听不出来,“本王要向陛下和娘娘告个罪,先带十六郎去偏殿醒醒酒。”
满座的人只有皇帝丝毫没有觉得异样,依旧傻呵呵道,“叔父快去,叔父快去。”
赵王拉着司马颖要往外走,司马颖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双目盯着皇后,尽是凛然之意。赵王大急,唯恐他惹上杀生之祸,低声道,“你连圣上的话也不遵么!”司马颖迫于无奈,长叹一口气,扭头便走。
皇后见他们走远,依旧要发落阿琇。
贾谧亦是倔的很,他跪在地上道,“臣非清河公主不娶,往姨母成全。”
席上所有的少女心都要碎了,洛京多少闺中女儿的梦中郎竟用情至深,非这位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公主不娶。
阿琇却丝毫毫不畏惧,也跪在地上仰着头,一双黑玛瑙似的眸子只盯着贾谧,“儿臣临死也不愿嫁。”
那些少女们对阿琇从嫉妒又变成了愤怒。
14.兰梦荃伤
贾谧讶异的望着阿琇,他早就派人打听过,皇后宫里没有什么叫阿琇的小宫女。那个日日在宫里罚跪的女孩,是陛下的清河公主。
他细细的找人问过她的身世,她的际遇,他也曾犹豫过,娶这样的女子回去,也许从此就会失去所有的屏障。可他只要一想起那日午后微醺的阳光,她若桃花般灿烂的笑颜,他就打定主意,此生要她足以。
他算了一切,甚至算定了其实在宫里无依无靠的她,不会有什么好归宿,嫁给他对她也是最好的选择。他以为她不会反对,甚至希望她的面上能露出那日般的羞涩而甜美的笑意。
他的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是要向她解释什么,又似是无奈。
可他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有如被火灼过的激愤,或许,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哀戚。
皇后怒极反笑,“清河公主一片孝心可嘉,本宫准你佛前带发修行。”她又恶狠狠的等着贾午,“把你儿子领回去,让他闭门思过三个月。”贾午又是着急又是恐惧,赶紧起身把儿子领走。贾谧几次回头,阿琇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好好一场寿宴,堵心到了极点。皇后一挥衣袖,竟离席回宫去了。
羊献容想过去扶起阿琇,可她的父亲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她便收回了伸出去的双手,跟在父亲身后也走了,只在转身时无声的用口型说了声“保重”。
所有的人都走了,清河还跪在冰冷的石阶上,没有人叫她起身,也不会再有人叫她起来。
她心底一阵冰凉,仿佛一场少女的绮梦被打碎了。她忘不了他临别时的眼神,还有起身时衣角飘过的淡淡兰香。
“走吧,人都走光了,别跪在这里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她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却看到那个人站在背后,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聪哥哥。”她震惊异常,五年了,她永远都记得朱雀门外,他推她离开的模糊身影。她渐渐长大,明白了那个举动的意义,那天他是在用生命为自己赢得一点逃出去的时间。她几乎天天都在悄悄祈祷,希望他还活着,却没想到有一天真的看到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你还记得我。”他的眼角眉梢露出了喜悦的神情。五年过去了,少年长成了沉稳的青年,依旧是一身青袍,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阿琇惊讶道,“聪哥哥,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已经…已经死了……”
“傻丫头,”他目中都是淡淡的暖意,笑着说道,“五年前,我在朱雀门外受了重伤晕了过去,醒来后已经在琅琊王的军中。”琅琊王一直驻守边地,那时接到太子急令进京护驾勤王,然而还是晚了一步,赶到时太子已经罹难。琅琊王与他的父亲刘渊是莫逆之交,千里奔袭,顺手救了他回去。
他顿了顿,似是回忆起那些充满刀光和血痕的过往,“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公主的消息。听说公主身在金镛城里,一切平安。”他微笑着看着她,“你瞧,我没有违背你哥哥的嘱托,我们又见面了。”
阿琇亦想起往事,嘴角勉强扯出一丝苦笑。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温言抚慰道,“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你在宫里受了很多苦。”
她适才伤心到极致时,连眼泪也未落一颗。可听了他温和的一句话,她不知怎地一下子眼眶就红了,泪水无法抑制的落下来。刘聪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
她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太子哥哥轻轻拍着自己的背,安慰着自己。这些年所有的委屈苦楚都瞬时涌上心头,她失声痛哭,像个孩子一样。
刘聪也不出声,只是默默的陪着她,目光里都是柔和的安慰。
阿琇痛快的哭了好一会儿,仿佛心理的委屈都发泄尽了。这才不好意思的抬起头,两个眼睛肿的如水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