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搂在怀中,忽然想起玉徽师父临别时将这琴交给自己说过的话,过刚易折,保全自身。
玉徽师父的话如此清晰地在耳畔回响,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是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往往容易;可是过刚易
折,带着委屈活下来,有时却会是更难的事情。
刘聪瞧见她面上神色不定,忽然说道:“阿琇,你知道吗,我这次回去才知道,母亲已经过世许多年了。”
阿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他轻轻转过头去,目中都是痛苦和隐忍的神情:“母亲才四十来岁,已与她唯一的儿子阴阳永隔。而我身为儿
子,不能在母亲膝前行孝,是我最大的罪过。但我更罪不可赦的是,我明知母亲的死有蹊跷,却连提也不能提一个
字,只能在仇人身边委屈笑对。”
他回并州这一年,阿琇常与他书信来往,却从不知他竟受了这样的波折。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问道:“
仇人……难道你知道仇人是谁?”
刘聪死死地攥住双拳,指头都有些发白,声音依旧是极低极低,带了许多苦意:“我在家中时,嫡母和三哥便
处处给我母子气受,等我离家后,母亲更是无所庇护。我猜也能猜到是谁瞧着我母亲不顺眼,存心要她性命。可我
能做什么?只能忍,忍下去,只要活着,才能有给母亲报仇的一天。”
阿琇受了极深的触动,她从未想过温和如斯的聪哥哥,也有着这样深的仇怨与委屈。她的目光中闪着几分愧疚
,望着他轻声道:“对不起……聪哥哥,对不起……”刘聪长叹一口气,轻轻揽过她的肩头。两人长夜相默,却都
没了言语。
鲜卑人的洗劫果然如司马颖所说,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天还未亮,段务目尘自是带了人马下山。刘聪听到
人声渐渐远了,便带着阿琇出来。此时偌大的行宫里已经空空荡荡,一个鲜卑兵都找不到了,唯有北面殿中隐隐约
约还传来女子的哭泣声。阿琇拔腿便要跑过去看望献容,刘聪看着她苦笑道:“你若要过去,她就只能自尽了。”
阿琇愕然,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他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不是说了,你们汉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现在
去看她,她已是失节之身,哪里还会有颜面在世上活下去。”
“可我若不去,不也有其他人知道她……”阿琇脸色发白,只见刘聪嘴角衔着淡淡的苦笑。
“她聪明果决得紧,昨夜连段务目尘都看出她是在装疯,她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死的人。”
阿琇忽然明白过来,双唇抖动道:“不会的,献容姊姊不会的。”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大殿那边传来了几声疾呼,她来不及多想,便向大殿的方向奔去,等她到得长窗下,向
里看时,顿时惊呆了,昨夜那些刚刚受过鲜卑
人凌辱过的女子,好不容易都幸存下来,早上还听到过她们的哭声,可此时却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都气绝身亡。而在大殿中手持匕首,袒身露体,只披着一件鲜卑人的袍子,赤着双足在满地尸首中仔细检查是否还有活口的女子却不是献荣是谁。
此时刘聪已经随后赶到了,他向里看了一眼便明白已经发生了什么。他又几分关切地望向阿琇,却见她已经骇得呆了。而献荣平静地检查完了满殿的尸体,忽然抬起头来,她的嘴角犹带着一丝未干的血迹,却挑起意思满足的冷笑,极是惬意地长舒了一口气,明明是如花似玉的容颜,却让人敲上去心中生冷。
“走吧,聪哥哥。”阿琇轻轻地扯了扯刘聪的衣袖,已是心灰意冷,她不愿再向殿中人看上一眼。两人当下无话,便缓步向山下走去。两人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又到了昨日躲藏的大树旁,阿琇见树下歪歪斜斜的用烧过的木炭画了一个横线,她微微一怔。
刘聪望了过去,已是会意道:“这是匐勒留下的标记。”他又见阿琇气喘吁吁,心知她走不动了,柔声说道:“我们且歇会儿,不急着赶路。”
说着他便在路旁捡了块干净的大石坐下,阿琇亦是抱膝不语,眉间都是郁然之色。
刘聪知她这一夜中,心里已受极大的惊吓,有意逗她开怀,便指着天边蔚然发青的天色道:“阿琇,你瞧那边。”
彼时天色刚是蒙蒙,天际一线处透出些鱼肚的白色,却仍是迷蒙一片,瞧不出什么。阿琇仔细瞧了一瞬,摇头道:“并没有什么呀。”
忽然她觉得眼前一黑,已是一双阔大的手掌覆上了她的双眼。
阿琇默默等了一会儿,只觉得他的气息轻轻撩动耳旁的垂发,脸上不觉泛起了淡淡鸿运,便问道:“好了吗?”
“再等一会儿。”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如同一剂良药,熨帖了她心中的起伏。
她闭着眼,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感受到他手掌贴在双眼上的温度,她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放松与平静。这一夜实在折腾辛苦,她渐渐生起了困意,不由觉得头越发沉了,便昏昏沉沉地伏在他肩上睡去。
等她睁开眼睛时,正好对上他含笑的目光。他带了几分促狭地望着自己:“醒了?”
阿琇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我是不是睡了好久?”她瞧见他微笑不语的神情,又懊恼道:“你适才是故意骗我的不是,就是想笑话我看我睡着。”
“我没骗你。”他拉着她的手,忽然一指山的前方,轻声道:“你瞧那里。”
此时朝阳初升,邙山一带霞云间红光万丈,映衬着苍茫山势,翻滚的云势中氤氲着淡淡的光彩,何等的壮丽如画。阿琇瞧得呆住了,这样的壮阔景色她何曾见过,放眼天际,竟是与无边无际的阔野相连。而山下田野连陌,皆在如金日色中笼上一层薄薄的轻雾。
刘聪在她身旁道:“这是你在宫中没有瞧过的吧?”
阿琇点了点头,宫里只有将天色遮成方井一样的高墙和碧瓦,哪里能见到这样美的朝阳。
山风拂过,一时间心头的烦郁与闷然仿佛都被清爽的凉风涤净,只觉何等的开阔。
刘聪含笑望着她,琥珀色的双眸中光泽温润:“你还想回宫去吗?”
阿琇微笑地眺望着远处的山峦与阡陌:“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刘聪亦是欣然微笑:“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我想去江南,那里听说四季温和如春,山柔水美,十分怡人。”她目中透出一丝向往,遥遥地望着天边,似是能看到江南的燕子和春色。
他神色平和,淡笑着望着她:“好,我们就去江南。”
“可是聪哥哥,你能陪我去吗?”阿琇忽然有几分忧心,望着他道:“你父亲让你来京,定是有事让你去办,你怎会有空陪我到处去走。”
刘聪面上忽然浮出一丝迟疑的神色,他默然一瞬,侧头瞧着阿琇有些紧张地盯着自己,微笑着抚着她的秀发道:“不碍事的,过些日子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陪你去江南。”
阿琇顿时心中一甜,愈发欢喜起来。他瞧着她笑若春花初绽,也不由含笑而对。
阿琇望着他含笑的神情,有些发窘道:“聪哥哥,你笑什么?”
“阿琇,以后你离开宫廷,日子也许会艰苦很多。”
“我不怕苦。”她微微一顿,语气坚定道:“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你真的愿意从此以后跟随着我,去过艰苦而普通的日子?”他一双晶亮黑幽的双眸直盯着她,目中都是喜悦期盼的神情。
她轻轻点了点头,唇边漾起一丝浅笑:“去江南也好,去大漠也罢。不论如何艰苦,我都甘之如饴。”
他忽然一把搂住她,高声笑道:“我好欢喜。”
“你欢喜什么?”她忍不住拿他打趣。
他忽然转头对上她的目光,笑道:“我在笑以后的北方草原上,要多一位尊贵的公主跟着我骑马狩猎了。”
她伏在他的膝头,如瀑的青丝婉转垂在他腿上,她含羞默了半晌,终是心里默默说道,这三百多个日夜,我一直在等你来接我。
等到三王的军队从南城入洛阳之时,段务目尘早已卷着一城的金银珠宝扬长西去,只留下满城的苍夷。鲜卑族马快人悍,来去极其迅速,转眼人马都不见踪迹。段务目尘临走前还在太极殿内留下书信一封,上面歪歪扭扭地用汉字写着:多谢诸王的宝物馈赠。直看得齐王差点把鼻子气歪了。
而此时的洛阳城中随处都是被洗劫过的痕迹,城中到处都有焚烧过的房子,哭喊的百姓。四市凋敝,血流成河,不复昔日繁华景象。
成都王司马颖回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邙山行宫上将惠帝接回宫中,复立为帝,同时复立的还有羊献容的皇后身份。宫中所遭洗劫尤甚市中,存活下来的宫人少之又少,司马颖命人清点宫中人数,司马伦和孙秀党羽除却在宫难中被杀的,剩下的人也都抓了起来,等待处决。司马馥心知大势已去,便交出右半枚白虎符给齐王。齐王便赦免了他的罪过,让他就藩而去。然而齐王私下里翻检公室,却始终找不到左半枚白虎符,他大是惊诧,却也不敢声张,只道已被鲜卑人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