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颖心中大急,唯恐脸色越来越铁青的赵王要对阿琇不利。
正在此时,一匹乌色的宝马忽然奔驰而至,马上翻身下来一个身着黑甲的少年人,黑甲上血迹斑斑,猩红入目,而那少年单膝跪在赵王面前,手中捧着右半白虎符,朗声道:“奉白虎符调兵,已将淮南王在京中数处作孽部属尽数捕杀,特来缴令。”
阿琇忽然心头一惊,扭头叫道:“阿邺!”
那满身血迹的铁甲少年不是阿邺是谁,他并不理睬阿琇的呼唤声,只跪在赵王膝下,等他调遣。赵王面色转霁,不再理睬阿琇,他将两半白虎符合在一起,朗声笑道:“吴王英雄少年,尽忠为国,孤心甚慰。”
阿琇只觉得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她最为宝贵珍若性命的弟弟,也加入了这无休止的厮杀中,身着的冰冷铁甲与之漆黑的夜幕同色。
阿邺叩首道:“臣姊身体不好,今夜受了惊吓。臣想送姊姊先回去休息。”
赵王心头大患既除,自然懒得跟阿琇计较,乐得卖给阿邺一个人情,点点头就算是同意了。
阿邺如今已是高大的青年了,站起身时,阿琇只到他耳齐。司马颖见他过来,便松开了手。
阿琇只觉得阿邺手心亦是冰冷冰冷的,她心下一软,往事忽如潮水一样涌上来,她忽地想起许多年前,在金墉城里,自己一手牵着祖母,一手牵着阿邺,那时候阿邺还是个小孩子,做什么都喜欢跟在自己的身后。如今他不由自主地护在自己身前,其实也是怕赵王来伤害自己的。
她垂下头去,终是没有再挣扎半分,任由阿邺牵着她回了荼菽殿。
“姊姊,”阿邺临别时忽然回过身来,轻声道:“我有我的苦衷。”
阿琇回身望着他,只见他的眸中全然都是她不熟悉的黯然疲惫。
当天晚上,章华台便起了一场大火,将贾后十余年布置得奢丽无比的宫殿烧成灰烬。等到第二天宫人扑灭大火找到皇后时,却见她一个人呆若木鸡地坐在宫墙下,呆呆地望着天边出神。世人都悄悄传说,羊皇后疯了,赵王无奈之下只能把献容送回了昭阳殿居住,又让冯有节严密地看守她,不让她再出门半步。
自打过了春分,白日一天比一天长了,夜里的光景也分外珍贵了起来。
自从献容送回到了平乐苑,阿琇便再也没有见过她,赵王这次仿佛真对献容彻底失望,连外家也不许觑见,竟是无声无息地就让皇后禁足了,几番宫宴都无献容的踪迹。
阿琇心中恐慌又担忧,深宫之中哪有人可与她为伴,她只能把心中所思心中所忧,全无顾虑地都写在信中,一封接着一封地寄向并州:
“聪哥哥,我已有数月没有见到献容了,一点她的消息也打探不出来。这次连皇后必须亲临的亲蚕之礼,献容也恐怕不能来参加,宫里的人都说她疯了。那夜永巷的一场大火,将地牢烧得干干净净。淮南王和明曜都死在牢中,而我连玉徽师父的尸骨都没有找到,只找到了她那把绿绮的琴头岳山上的一块小小的枕木。而献容姊姊自己烧了章华台,如今如同废人一样。”
刘聪通常收到信后不出十日必有回音,他的笔法淡略,来信大多只是寥寥数语,然而言辞却都十分切切,足以熨帖阿琇惶恐的内心。
“宫里的人多有心疾,疯癫也好,痴狂也罢,只能静待自医。之前送药之法,并不妥当。她已是皇后,赵王之法虽然狠戾,却对她实有益处。你且平心想一想,便能明白其中道理。”
这话说得与司马颖何其相似。阿琇真实收到信时极是郁郁的,她不想连最信任的刘聪也会这样。可“平心”这两个字在她脑中徘徊了一宿,她怔怔地想到天明,终于觉得其实十六叔和刘聪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用药来欺瞒赵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献容的靠山就是赵王,一家富贵性命都系在赵王一身,如果连赵王都倒了,她恐怕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想明白其中原委,心情终于平静几分,便回了信去:
“献容如今的状况实在很坏,赵王禁了她的足,不让任何人去见她。也不知太医给她医治得如何。这宫廷实在可怕,竟如同一座牢笼一般,要把人逼疯摧毁。我忽然觉得宫里的人都变了,献容变了,赵王变了,十六叔变了,就连阿邺也变了。我没有一日不想离开这里,只觉煎熬痛苦至极。”
这次刘聪的回信却很长,他细细地为阿琇分析清楚其中利弊,献容疯癫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她第一年入宫将要主持的亲蚕之礼,若她不能亲临,这个皇后之位便形同虚设,以后人人可以轻言废立,阿琇若想要帮到献容,就务必要为她争取到主持亲蚕之礼。
他在信末又说:“你再耐心等待一段日子,来看春回之时,就是你我相见之期。”
每次信尾短短的“相见”两字,便是抚慰阿琇最好的灵药,让她可以忘掉宫中的一切烦恼。纵使在绝望之中,只要想起在遥远的地方,还有个人牵挂着自己,便能觉得心下满足,可有限希冀。
然而阿琇收到他的信,却顿时觉得时间紧迫起来。如今距亲蚕之礼不过三天,献容连禁足也未解,若要让她亲临主持谈何容易?她左思右想全无办法,只得去找阿邺商量。
阿邺静心听完阿琇的话,少年老成地皱眉道:“姊姊,此事如想让赵王同意,关键还在皇后自己。”阿琇急道:“献容如今连门也不能出,我也不能去看她,哪里知道她有没有好些?”
“姊姊你不要着急,”阿邺颇是冷静地分析道:“事实上皇后的疯疾有没有痊愈并不打紧,我们只要她在亲蚕之礼上听话就可以了,这个很容易办到。可是想瞒过赵王做这一切,就很难了。”
阿琇有些绝望:“赵王的耳目遍及宫中,如果想瞒过他,简直是痴心妄想。”
“既然瞒不过,索性不瞒。”阿邺正色道:“皇后总归还是赵王推举的,他心里再恼怒于她,也不愿意拱手把皇后之位让给齐王推举的左婕妤,这才是我们能救皇后的关键。”
阿琇一下子被他点醒,双目一亮道:“对啊,聪哥哥信中也说,赵王才是献容真正的依托,唇亡齿寒的道理我竟差点忘了。”
“哦?”阿邺忽然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嘴角微沉:“阿姊还和刘聪有书信往来?”
阿琇脸色有些泛红,喃喃地支吾了几声。阿邺见她尴尬,便转了话题,又道:“阿姊,如今我虽得赵王重用,却到底年少,并不能说上话。赵王心内还是对十六叔最为信赖,我说十句,不敌十六叔半句。”
这就是明显地暗示阿琇要去找成都王司马颖求情了。阿琇轻轻嘘了口气,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玉徽师父,她也知阿邺说得有理,却无论如何不想再与司马颖多说半句。
献容被禁足了数月,神智渐渐清醒起来,不再镇日啼哭或者喧闹,如今她能安静地坐在平乐苑里一待就是半日,太医渐渐便不阻止她见人了。阿琇去看了献容几次,每每与她聊天,虽然与她说十句也听不到一句回答,可也觉得她状况好了一些,于是她便让人传话给羊玄之去向赵王说情,再加上孙秀从旁助力,赵王好不容易才同意让羊献容去主持今春的亲蚕之礼。
可到了大礼的前三天,偏在这节骨眼上,左婕妤被诊出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皇帝懵懵懂懂并不知怎么回事,但对齐王一派而言这却是天大的喜讯,他连连上奏要为左婕妤加封为妃,这次赵王碍于龙裔,也无法阻止。
司马颖径自去找了阿琇,开门见山道:“如今左婕妤得势,不可让她再加封了赵王的意思是这次权且让左婕妤代替皇后去行亲蚕之礼,你瞧着如何?”
阿琇冷嘲道:“赵王偌大的权势,来找我这人没新娘的公主来做什么?”
司马颖硬着头皮道:“你毕竟能在献容面前说上话,若你能劝她再养病些日子,顺当让左婕妤去行礼,一来可以换取齐王的退步,二来也免士族找来的许多麻烦。”
阿琇越发尖刻道:“是左婕妤不可再加封了,还是赵王怕左婕妤如若封妃,齐王也要循例晋封,岂不是很快就要盖过赵王一头,因而胆怯了?”
司马颖道:“这些考虑大抵都有的。”
阿琇却冷笑道:“赵王打的好算盘,以为能用献容换来自己平安,我偏不让他如愿。”
司马颖皱眉道:“阿琇,你何时竟变得这样不通情理。你在这时如果再怂恿皇后去主持亲蚕大礼,岂不是把她也放在众矢之的的境地?齐王一派有了左婕妤的龙胎,势必不会罢休,而赵王恼怒皇后,也不会为她撑腰,到时候她腹背受敌,病也未曾痊愈,谁人能救得了她?”
阿琇从心底升起一丝寒意,她心中却知司马颖说的都可能是真的,寻不出什么话来辩驳。
司马颖见她面色,又说道:“你关心皇后之心我都明白,可眼下不是为她逞强出头的时候,赵王目前还是皇后的靠山,不会让她吃亏。但左婕妤手段实在厉害,你想想她已有三个月身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挑在皇后要主持亲蚕之时才说出来,就是为了夺她的威风。而前些日子添孙,左婕妤专从宫里派了人送了金锁金环去贺喜,那锁上写着‘社稷之功,福禄永昌’,赵王当时看了就不说话了,心里的那杆秤想必是向左婕妤倾斜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