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忽地侧过头来,一双明眸如水银流淌,可她面上带的笑里却全是冷意,打量了阿琇半晌,文教说道:“你是清河公主?”
阿琇急道:“皇后还在这里吗?”
那女子神色间似有一分恍惚:“我怎么会知道。”
“你这人真是!”阿琇急得一跺脚,就要去后面寻找。那女子忽然又开了腔,语声依然是冷冰冰的:“这个时辰陛下该去上朝了,皇后想来也该送回昭阳殿了。”
阿琇只觉得这女子阴阳怪气得紧,可她也没空与她废话,又向昭阳殿跑去。
果如那女子所言,献容真的已经回到了昭阳殿。冯在节刚从殿内退出来,见阿琇赶到,皮笑肉不笑地向她问安:“老妈见过公主。”
阿琇没好气地问道:“皇后娘娘还在里面么。”
冯在节霍然挺直了身子,极是得意道:“皇后娘娘刚侍寝回来,公主可不要打扰了娘娘休息。”
阿琇眼中怒火难以抑制,斥道:“你这恶奴背主作恶,日后我定不会放过你!”
冯在节并不害怕,反而抬了头望着阿琇,说道:“老奴半截身子都埋在黄土里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倒是公主还青春年少,需要多为自己日后着想,莫要搅在这泥潭里,日后自己也洗不干净。”
阿琇听他絮絮叨叨,言词已是无礼之至,她心中虽然恼怒,可无暇再与他废话,径直向殿内走去。
寝殿内静悄悄的,凉风吹拂珠帘,献容一个人独坐在主殿内,唯有一件薄薄的绒毯裹身。阿琇瞧她神色平静如常,心下反倒更惶恐几分,坐在她身旁轻声道:“献容姊姊……”
献容茫然地抬头望了她一眼,眼里却空洞洞的,仿佛没见她一般。
阿琇心如刀绞,拍着她的背,柔韧道:“献容姊姊,你若是心里难受,便哭出来吧。”
“哭?”献容冷冷地瞧她一眼,一字一句道:“我为什么要哭?”
阿琇听她语气阴森森的,心里大骇。唯恐她是伤心过度迷了心智,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献容却瞥着她微笑:“如今我羊氏一门富贵在手,父亲和赵王从此可以后顾无忧了。”
她纵声而笑,语声却凄凉至极,到后来已是带了泣声。
阿琇心下不忍,方要劝她两句,却见红荇抖抖索索地捧着一碗参汤进来,她眼眶亦是红红的,似乎是刚哭过的样子,跪在地上举着汤碗,一言也不敢发。红荇今日着了一身红裙,面上又似擦过胭脂,头上还缀了几朵珠花,她本来相貌就不错,这样一打扮反而更显得了亮眼了。
阿琇心里恨极了红荇,见她装扮得如此喜庆,更怒道:“你还来做什么,是来看你家娘娘有没有被你害死吗?”
红荇不敢还嘴,只对着献容哀求道:“娘娘,国丈问话,奴婢不敢不答。”
献容接过那碗参汤,缓缓沉下脸来道:“你去永巷自领五十大板,日后不必回来伺候了。”永巷是关押犯事宫人的地方,那里的黄门内侍下手最毒,寻常人五十大板挨下,性命怕也丢了大半条。
红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自是知道皇后会责怪于她,但献容惯来对人宽厚惜弱,从不苛责于人,她以为自己来求情便可以饶恕过。她面如死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娘娘,奴婢知错了。念在奴婢自幼服侍您的分上,就饶恕奴婢这一遭吧。”
献容连瞥都不瞥她一眼,自顾自地饮起那参汤。
红荇从未见过献容这个样子,心里惧甚,苦苦地磕头哀求不已。
阿琇虽然心中极是恼怒红荇的背主弃义,但看她跪在地上额头都叩红了,也觉得她着实可怜,她不由开口道:“献容姊姊……”
没等她的话出口,献容便冷冰冰地打断她:“不用说了,我主意已定。”她忽然扬高了声音:“冯有节,进来把这贱婢带走。”
冯有节早在外面偷听多时,被献容点破,也只得尴尬地来拖走红荇。红荇心知今日怕要无幸,哭叫声愈发凄厉起来:“皇后娘娘,公主殿下,你们饶了奴婢这次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阿琇看了看献容冰冷如铁的面色,求情的话在辰唇间一转,终究没说出口。冯有节心知献容是杀鸡儆猴,但他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招惹她,只能拖着红荇往外走,他见红荇不断挣扎,一壁走一壁低声说:“你也莫怪老奴,这是你家娘娘要取你性命啊。”
“娘娘,娘娘!”红荇突然挣脱了冯有节的手,膝行了几步又去抱着献容的腿,大哭道:“奴婢知道明曜公子的下落。”
冯有节心下发急,一手掩住红荇的口,一手将她往外拖。红荇死死挣扎,手指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献容眉头微微一皱:“住手。”
冯有节一怔,不知为何他今夜竟有些惧怕凤座上的这女子。
红荇如蒙大赦,拼命地爬到献容膝下,极力喊道:“娘娘,娘娘。”
献容静静地俯视着她被泪水冲得脂粉模糊的面庞,平淡道:“你说。”
红荇瞧见一线生机,也顾不得冯有节大场,便说道:“那日奴婢偷听了国丈与孙大人的话,他们说事成之时,便将淮南王和手一网打尽,还有一位琴师,都要送到地牢里去。”
阿琇心下骇然,原来孙秀与赵王早有布置要算计淮南王。她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却有些不安,追问道:“琴师?你说的什么琴师?”
红荇说道:“奴婢也没听太分明,好像是与淮南王有关联的一位琴师,据说是有名的国手,孙大人还特别叮嘱羊大人不要走漏了消息。”
阿琇胸中如急鼓重捶,她与玉徽分别已有数月,音讯全无,玉徽该不会也卷进这事中了吧。
她反复地追问了几句,可红荇却再也说不清楚。
献容置若罔闻,她斜睨了冯有节一眼,却对红荇微笑:“你知道的倒还不少。只不过我若放过了你,你以为冯黄门会放过你吗?”
红荇睁大了眼,茫然不知所措。
冯有节听红荇口中胡言乱语,心中已是恨不得早把她拖出去碎尸万段,重重地哼了一声。
献容冷冷一笑:“罢了,我也不赏你那五十大板了。就让冯黄门来处置你吧。”
冯有节这次不再与红荇啰嗦,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就往外走,一路上只留下红荇凄厉的哭喊声。
阿琇心中不忍,冯有节向来睚眦必报,红荇如此落入他手中,恐怕生不如死,下场比杖责五十更要可怖。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时间竟觉得献容陌生得紧。耳旁却听献容开口道:“阿琇,你也觉得我过于狠毒吗?”
阿琇回首看了一眼红荇被拖走时散落在地上的珠花,低声道:“你也有你的苦衷。”
献容冷笑数声:“不错,这宫中原本就是你死我活,哪有什么亲情可言,可怜我到今日才明白这个道理。红荇出卖我,半是因为我父亲和赵王威逼她,半也是因为她心里存了别的念头。你瞧见她今日抹的胭脂戴的珠花没?她竟是想借着我遭难,混个出人头地来。她心里存了这样的念头,我怎么还能容她!”
阿琇心下恍然,红荇久伴献容,自然知道她不愿入宫的初衷。她先配合赵王将献容逼到绝路上,日后再提出以自身替之,以献容为人,定然不会亏待于她,品阶至少也是美人,而赵王若见她可用,也许更会眷顾她几分,这未尝不是一条攀龙附凤的出路。难怪她今日要精心描眉画目来端参汤,还挤出几滴眼泪惺惺作态,这丫头实在是算得仔细。
献容的语声冷极,淡漠道:“这丫头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我从此不再是过去的羊献容,绝不会容她再兴风作浪!”
阿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里长长地吧了口气,她本来是抱着来安慰献容的念头,可看她现在的样子,自己的担心反倒是多余的,她已经用锋利与冰冷给自己铸了座铁墙,牢牢地把自己锁在里面了。
昭阳殿里一整天都没有声音,人人都知道皇后盛怒之下处置了身边最信任的宫女。而永巷那边传来的哭喊声一日未歇,宫里的每个角落几乎都听到那撕心裂肺的绝望声音,到后来那宫女显然是熬不住刑,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终是微不可闻。宫女回来禀报时,献容只轻轻点了点头,竟像没事的人一样。
夜里依旧风凉,献容睡在临窗的榻上,顺口说道:“红荇,替我拿暖手金炉来。”
正在榻前放縠纹帐的小宫女竟吓得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娘……娘娘,奴婢这……这就去拿。”
献容望着这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宫女面生,恍然才想起红荇已经再不会来服侍自己了。她眉间多了几分倦意,瞧着那小宫女淡淡道:“你叫什么?”
那小宫女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瘦弱又娇小,她叩头如捣蒜一样:“奴……奴……奴婢叫……叫春杏吧。”
献容轻轻颌首:“我瞧你生得俊秀,就叫红杏吧。”
那小宫女睁大了眼不知道如何回答,旁边的几个大宫女都向她使眼色,她这才紧张地谢恩道:“奴婢谢皇后娘娘赐名。”她等了半晌也不见皇后吩咐,再偷偷抬眼看时,却见皇后已经闭上眼,看上去已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