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婕妤入殿直叩头道:“臣妾哪有这样的福气,可得娘娘垂爱,竟以小皇子相托,还请娘娘亲自抚养为上。”
阿琇亲手将她扶起,和颜道:“你我姊妹相称,何必再说这样的话,妹妹抚养与我来抚养有什么分别。我素来身子不好,也无心力去养这孩儿,还望妹妹替我尽心。田贵妃乖张不得圣心,这孩子也不必知道自己生母是谁,你就当你亲生孩儿来抚养便是了。”
刘婕妤闻得此言,喜不自禁,心中自是千情万愿。她性子谨慎,见木槿将孩子送来,原本是存了几分疑惧之心,以为阿琇借机试探,此时听阿琇亲口应承,已是满心欢喜。又下拜连连,目中含泪道:“如此臣妾万死不能报答娘娘大恩。”
阿琇嫣然一笑:“说什么报恩不报恩的话便是见外了,那日在田氏宫中,她命人杖责我。阖宫之中无人敢为我说话,只有妹妹仗义执言。此情我记得分明。”
刘婕妤面上一红,眼角微微垂下,低声道:“可惜那时臣妾人微言轻,没有护得娘娘周全。”
“锦上添花之事谁不会做,”阿琇含笑道,“世上是不易做的却是雪中送炭。”
刘婕妤神色恭谨,抱着孩子在榻上侧了侧身道:“娘娘睿智,一语道破世情人心。”
阿琇仔细打量她,只见她身着玉兰色宫装,袖口裙襟都绣着茜色的玉兰,她头上未饰金兰,只在发边簪一支玉兰花,更添几分天然风姿。眉色描得亦淡,一双剪水瞳黑白分明,每一颦顾都明眸善睐,笑容亦是恬静温雅的,唯有眼角缀着一颗胭脂痣,微微描出了几分愁苦的意味。阿琇笑道:“你做汉女打扮倒是不俗,与你姐姐竟是不太相像。”
刘婕妤神色微微一黯:“姐姐是正房嫡出的女儿,臣妾是庶出,母亲是汉人的女子。”
阿琇旋即会意,她与刘聪出身有些许相似,难怪这样深得圣眷。刘婕妤见她沉默不语,以为有什么话说错,有些局促不安道:“娘娘,臣妾出身这样低微,是不是抚养皇子有所不妥。”
阿琇回过神来,微微沉吟道:“没有的事,你不要多心。”
刘婕妤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小皇子,感激道:“臣妾多谢娘娘。”
门外木槿探头探脑地瞧着,刘婕妤想起适才恐被木槿瞧破了偷听之事,慌乱道:“娘娘早些歇息,后日便是娘娘册后之典,臣妾就不多打扰了。”
阿琇起身想让,道:“木槿,替我送送婕妤。”
刘婕妤抱着孩子退到门口,忽然迟疑道:“娘娘可知陛下要大赦天下?”
阿琇淡然问道:“果真?”
刘婕妤又侧头想了想道:“臣妾也只是听姐姐随口提了一句,似是秋斩在即,要开赦一批犯人,但是钦命要犯却不可赦。”
阿琇静默片刻,轻声道:“秋决是哪日?”
刘婕妤迟疑不定地望着阿琇,轻声道:“三日后。”她从殿下抬头望去,只见阿琇面色与身上素色的衣裙一般同色,却再没开口。她仿佛松了口气,见木槿打开了殿门,便赶紧逃也似的出去了。
“娘娘今日身子可爽适了些?”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房中响起,“可需要力道再重些?”
“唔,这样便是了。”那女子的声气却是阿琇的,她轻声柔语,仿若无限惬意。
刘聪在窗外只听了一瞬,便已脸色发青。他身后还跟着大刘氏,此时洋洋得意,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李桓瞧着刘聪神色,恐有闪失,只拼了命给木槿使眼色。可木槿立在廊下,已经吓得傻了,手中金盆砰的一声掉在地上,铮然有声。
“什么人在外面?”阿琇忽然问道。
“是朕。”刘聪冷淡地开口,却是伸手推开了长窗。
窗内春光乍现,缱绻让人浮想联翩。那女子赤裸着如白玉一样莹然的身体,侧身躺在一张卧榻上,她旁边的男子亦只是身着贴身衣物,跪在地上簌簌发抖,哪里还敢抬起头来。他叩头如捣蒜:“臣……臣只是在给娘娘做推……推拿活血……”
“几时有外臣与嫔妃这样不避嫌的道理,”大刘氏只觉心中快意极了,得意道,“就是做推拿,又需要让娘娘穿得这样清凉?”
郑子华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刘聪,只见他额上青筋暴出,已是怒到了极处。此时他心中恐惧愈深,只觉自己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膝行几步,跪在刘聪脚下,只结舌道:“臣……臣……臣冤枉……”
刘聪忽然飞起一脚,将他踢出去几个跟头。郑子华的头撞在桌角上,顿时血流满面。
阿琇忽然起身,竟是赤裸地走到刘聪面前,一身肌肤莹白如玉,仰起头笑道:“陛下在做什么?”
大刘氏又妒又恨,骂道:“真是好没羞耻。”
“你给朕滚出去!”刘聪忽然大喝道。
大刘氏呆了一瞬,忽然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她呜咽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刘聪直视着阿琇,说道:“朕只听你一个解释。”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木槿和李桓俱是担心到了极处,唯恐阿琇一言不合触怒龙颜。
“陛下何必自欺欺人,”阿琇的声音冷若清泉,她忽而懒懒地一捋鬓边碎发,说道:“便是陛下看到的那个样子。”
他终于忍无可忍,一双眼睛尽成血红之色,他猛地伸手掐住她纤细的脖颈,死死盯着阿琇,沉声喝道:“你真的不想活了?”
她被扼得喘不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浑身都开始抽搐了,可眉间始终淡淡地笑着。
“不要,不要……”木槿忽地冲了过去,想拉开刘聪的手。可刘聪的手如铁一样,哪里撼得动。木槿大声哭道:“陛下,这样会出人命的。”
他似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手霍然松开了。木槿赶忙去扶起阿琇软倒的身体,却见阿琇虽然面色苍白,但幽幽地睁开了眼,却是仍望着他冷笑:“你要是觉得羞耻……就杀了……杀了我和他……”
“你以为朕不敢吗?”刘聪怒极,面色反而平静下来,回头望着李桓道,“太医郑子华,押入……押入……”
他连说了两声,李桓咳嗽了一下,刘聪瞬时会意,这样的宫闱丑事怎能传出去,他气道:“押入地牢,明日处斩立决。采人靳氏……”
他迟疑了一瞬,望了阿琇一眼,见她面上俱是满足神情,他忽然狞笑道:“明日即行上皇后册封之礼,朕要你坐在昭阳殿上。亲眼看着你的兄弟。你的亲人,是怎样一个个都因你被连累。”
夜里靳准来见她时,也只能隔着一重茜纱窗。
李桓仍是为难道:“中军大人,这是陛下的口谕,不许娘娘见人。老奴也没法子让你们父女相见。”
靳准点头,说:“能引我至此,你已费心。”
阿琇在窗内轻笑:“父亲大人也来为我送行?”
李桓吓了一跳,他知阿琇性格乖张,不愿多听惹祸,只对靳准一抱手便离去了。
靳准长叹一口气,淡淡道:“你若真是我的女儿,我就不会让你来这个地方。”
“是与不是有什么分别,”阿琇悠悠道,“世人眼中是如此,便是如此了。”
“至高处,便是至险处,”靳准说道,“你若想坐得安稳,就必须收敛自己的性情脾气。只做完完全全一个陌生的人,才能如意。这句话我从前告诉过你。”
“我有我要守护的东西。”阿琇眸光停留在那茜纱窗上,“有些事,我必须去做。”
靳准微微叹气:“那就是为了秋决了,娘娘大概是准备好了。”
阿琇顿了片刻,忽然又道:“大人素来明哲保身,为何要来见我?”
靳准平静道,漠然侧首望向远处的山林,“我以为人心归汉,却想不到还是我错了。”
阿琇忽而冷笑,道:“靳大人只轻描淡写一句错了,便可足够?”
“晋室灭亡,是气数已尽。宗亲自相残杀,不过十余载,诸王皆已起兵,又岂是人力所能为?”靳准叹道:“我以为刘氏为佼佼,可以重现太平天下,所以鼎力相助,想不到大错至斯。”
“我父皇虽然愚钝,但朝政到底清明。如今天下之势,又比我父皇在位时又好了什么?”阿琇说道,“大人可曾出城走过?哪里不是哀鸿遍野,何处不是匈奴人屠杀我汉人的厮杀声?”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靳准长叹一声,脸上微微变色,“是我的错。”
阿琇向他郑重行了一礼,道:“如今挽救这个错误还不晚。大人只要有心,便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阿琇为天下苍生拜托大人了。”
靳准默默出神片刻,低声道:“替我再挑选一个人,承接你的位置。”
阿琇默默一瞬,慢慢道:“木槿。”
昭阳殿外,只是一片耀眼的红色。
今日是册立新后的日子,仍是同立四后,阿琇以靳准长女身份入主中宫,尊为上皇后,靳准幼女木槿,立为中后,刘睿二女大小刘氏,并尊左右皇后。
木槿一身盛装,走到上皇后的云凤鸾轿前,轻轻掀开鸾轿前的绯色縠帐,轻声道:“姊姊。”
众人都在诧异间,只见她已扶着轿中女子移步下来,众人只觉眼前霍然一片刺目,那女子竟是身着一袭素白的衣裙,款款从轿中下来。她身着缟素,头上亦是只缀数十支珠钗,俱是皎白如月,远望去莹然霜洁,却没有半分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