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哪里还阻拦得住,只听阿琇已然正色道:“你让她说完。”
云英哭得双目通红,却是抽泣道:“会稽郡公已遭横死,奴婢之父只是小小一个画师,可否饶他性命?”
“会稽郡公死了?”阿琇忽然面色煞白,哪里还坐立得住。
翠缕却面露迷茫之色,追问云英道:“你此言可信否?会稽郡公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木槿心中厌极翠缕的装腔作势,却也只能实话道:“信是三日前递进来的,云英哭了几天了。”
阿琇秀眉陡揪,直视着云英道:“实情到底如何?”
云英伏在地上,低声抽泣道:“奴婢的家人来书信说,会稽郡公七日前暴毙,如今郡公府中旧臣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府内已经乱成一团,奴婢的父亲不知是死是活。”
“是怎样死的?”阿琇双手都攥紧了,直盯着云英道。
“是鸠毒,”云英哭道,“七日前陛下赐下了一壶酒,臣女的父亲本想代饮,可郡公不让,郡公喝下酒便毙命了。”阿琇哑声道:“郡公死前说了什么?”
云英垂头哭泣道:“信里说,是夜窗外有风雨声,郡公听了一会儿,问道:‘是杜鹃在啼吗?’说罢便咽气了。”
阿琇呆了一瞬,却再无一滴眼泪落下。
翠缕见目的达到,却是一拉云英,斥责道:“你这妮子忒没轻重,怎能在娘娘面前乱嚼舌根。”说着便扯着犹自在地上哀哀哭泣的云英,走了出去。
木槿心知不妙,再瞧阿琇脸色已然发白,她咬牙道:“娘娘,此事不是陛下所为。”
阿琇一愣,转目直视她道:“你怎知不是他?”
木槿惊出一身汗来,却不敢再接话。
阿琇冷冷一笑:“今早那一番话,也是他让你来说的?你倒真是忠心耿耿。”
木槿从未见过她这般疾言厉色,忙跪倒道:“这都是奴婢斗胆妄为,奴……奴婢……死罪。”
阿琇转首看了她一眼,半晌开口道:“你从此不必进殿来伺候了。”
“娘娘,”木槿叩头道,“请娘娘千万保重,不要见罪于陛下。”
阿琇闭上了眼睛。
木槿心知难以转圜,慢慢退了出去,出得殿门,却见翠缕恰在廊下,望着自己冷笑道:“你如今可知道厉害了?”
木槿只木然往阶下走,并不理她。却听翠缕的声音在后面道:“莫要故作聪明,小心害了自己性命。”
木槿回到房中,却见云英哭得像个泪人一样扑过来道:“我并不是故意的,是翠缕姐姐逼我……”
木槿点了点头,见她鬓发凌乱,替她抚了一抚,轻声道:“嗯。”再瞧着云英眼眶中泪水大滴大洋往下落,到底有几分怜悯,便说道:“你父亲的事,你还告诉了谁?”
“只有翠缕,”云英瑟瑟道,“前几日她瞧见我在园子里哭,便拉住我问了几句。”
“你什么都说了?”木槿望着她道。
“没有,我只说了爹爹的事。”云英拉着她的袖口,急道:“翠缕说娘娘能帮我的。”
“你要是不想害死你爹爹,就别再告诉别人。”木槿疲惫地闭上眼。
第三十八回 黄雀在后
刘聪兴冲冲地来到晖华殿,却不见阿琇在殿中,他目中露出犹疑,转身问李桓道:“阿琇呢?”
李桓心下忐忑,退后几步道:“老奴这就去找。”
“不用找了。”阿琇缓缓从门边走出来,轻声道:“我在这里。”
自那日争执之后,刘聪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此时见她俏生生立在珠帘之侧,身着一件月白色的双绣穀纹百褶裙,虽然淡扫蛾眉,远峰微蹙,可病中一张脸仍是雪白雪白的,更显得纤细瘦弱,额上一抹珍珠色的蜀锦抹额边缀着一朵小小的白色玉兰,人如一座玉像一般,不惹半点尘埃。
刘聪望着她露出笑容:“阿琇,过来。”
她立在原处一动不动,扬了扬嘴角,笑容却没有温度:“听说陛下几过臣妾殿门而不入,不知可有此事?”
刘聪微觉尴尬,清了清嗓道:“你有病在身,朕不想打扰了你。”
“怎么今日陛下又愿意来了?”阿琇轻轻笑道:“是觉得臣妾的病好了?还是陛下觉得可以面对臣妾了?”
“阿琇。”刘聪面上露出几分不快之色,沉吟道:“朕以为你真想通了。”
“想通?”阿琇闻言,忽觉舌尖酸苦,向着他走近了几步道,“你要我想通什么,任你追杀我的亲人,我还要在你面前承露欢笑,再对你的恩宠感激涕零,像你的那些妃子一样千方百计博你恩宠?”
他面上恼色愈深,冷道:“你如今疯得愈发厉害了,朕不想见你这个样子。”说着他望了一眼站在一旁低着头的李桓,恼怒道:“李桓,起驾。”他盛怒之下便欲拂袖而去。
忽然阿琇在身后轻声道:“真的是你毒死了……他吗?”
他的脚步顿了一顿,却没有停下,径直向外走去。
走到廊下,只见十几盆鲜花娇艳盛放,李桓心中忐忑不定,只听刘聪忽然驻足看了一眼,问道:“这是谁送来的?”
李桓背上都是冷汗,战战兢兢道:“是……是老奴……”他心知今日这马屁怕是拍错了,本以为皇帝会责罚他,可谁知刘聪什么都没讲,径直便去了。
至此晖华殿彻底便如一座冷宫,不止皇帝不来,便连内侍也不入。隔不了几日,殿中内侍黄晋却来殿中,跪下只道:“老奴身份卑贱,伺候不了娘娘这样的贵人,恳求娘娘放老奴一条活路。”
阿琇冷眼瞧他,只淡淡道:“你若寻到更好的去处,便尽管去吧。”
黄晋便爬起身来,自是去了田妃宫中。此例一开,宫中人尽作鸟兽散,还有谁肯在殿中老实做事。
木槿私下里对云英道:“这些人好没良心,娘娘得势的时候,未曾薄待过他们,他们一个个往前凑,巴结奉承,如今娘娘不得意了,便想去攀高枝。”
云英脸色一白,却不说话。
木槿瞧她面色不好,奇道:“你今儿怎么了?怎的成了个没嘴的葫芦。”
云英忽然落下泪来,“木槿姊姊,我对不起你们。”
木槿心中一紧,便道:“咱们都是亡国之婢,得蒙娘娘体恤,并不与我们见外。如今是娘娘困难之时,你可别生什么别的想法。”
云英不敢抬头看她,只道:“昨日大刘贵人宫里的彩霞来看我,我便托她跟大刘贵人说了想去漪斓殿,彩霞已经允应。好姐姐,你若想去,便也去求求彩霞吧。大刘贵人何等得宠,我们去了会好过许多。”
“你这是什么话,”木槿面上浮起薄薄的怒色,“娘娘对我们何等好,怎能在她失势时离她而去。”
云英一下子脸色发白,却道:“娘娘对我们究竟有什么好?姐姐你一心维护娘娘,娘娘却连大殿也不让你进去伺候。这样下去我们何时才能谋得出路?姐姐你想一辈子就在那个荒园子里修剪花枝吗?”
木槿想不到她竟有这样的心思,一时间怒道:“我们既为官婢,便要守本分,你怎能这样想?”
云英诺诺了一瞬,只低声道:“姊姊你何必这样死心眼,便是翠缕她们,谁没有存了别样的心思。”
话虽这样说,第二日一早云英便收好了东西,悄然随彩霞去了,木槿抹了抹眼泪,便去梅园里修剪枝叶,却只听身后忽然传来阿琇的声音:“都走干净了吧。”木槿不敢答话,只跪在地上默然不语。
阿琇望着她,忽道:“你怎么不走?”
木槿跪下垂泪道:“娘娘对奴婢有恩,奴婢没齿难忘,绝不背弃娘娘。”
“你是有良心的。”阿琇轻笑了一下,望着她温和道,“罢了,以后进殿来伺候吧。”
嘉平元年六月初三清晨,田妃平安涎下一子,刘聪极爱之,取名为粲,加封田妃为贵妃,且田氏一族尽有封赏,一时之间田氏风光极甚。芙蓉殿内夜放爆竹,如彤云蔽月。城中莫不可见,阿琇驻足在阶下遥遥相望,见那烟花中雨一般,不觉竟是痴了。忽听身旁有人轻声道:“娘娘,你若肯回头,如今那富贵之中的就不会是旁人了。”
阿琇侧头,只见却是木槿站在身边,她摇了摇头,淡笑道:“你不必劝我,我与献容不同,若与他平安和乐,我恐怕夜不能寐。”
木槿面上忽然划过一丝异样光彩,她小声对阿琇道:“娘娘,你想不想知道翠缕姐姐现在在做什么?”
阿琇有一时的怔然,很快她便正色道:“你带我去。”
木槿拿了一盏小小的宫灯,在前引路。两人转过殿后的梅园,便在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外停下,木槿轻轻吹了灯,示意阿琇凑近去看。
阿琇立足在窗前,只听到里面似有女子的哭声,似是玉燕,还夹杂着几个陌生的声音。她听了一瞬不得要领,便俯身向窗缝里瞧去。
只见玉燕躺在狭窄的床上,身上覆着素色的布。上面尽是血迹,她虽是仰卧,却能看到她腹部高高鼓起。似是足月,她身边围着三四个婆子,手上拿着铜盆与各种器具,却未着宫装,瞧起来竟都是宫外来的接生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