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承宇媳妇?”程老太爷突地开口问道。
姚遥一皱眉,略作沉吟,才应道:“我是纵儿的亲娘,老太爷知晓纵儿吗?承宇的孩子。”姚遥避了话头,如此答道,说实话,姚遥到现在还没闹明白自己算不算是程承宇的正头夫人,话说,她也不屑这个名头。
程老太爷一听纵儿,面上便陷入沉思,估计是在理顺自己的思路。这几年,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此刻回光返照,怕是一时弄不清自己的记忆里何事为真,何事为假。如此静默了一忽儿,程老太爷面上突地泛出抹笑来,自言道:“真的,我有孙辈了,承宇给程家留了一个后。”
程老太爷如此自语过,再看姚遥时,目光便柔和了许多。姚遥心内翻了翻白眼,这年头,将子息瞧得极重,照目前这情形来看,自己大概是母凭子贵了。
“纵儿,现在……”老太爷话问出半句,便被剧烈的呛咳给打断了,姚遥迟疑了一下,秋叶与秋露已然凑至跟前替其抚胸拍背了,姚遥那脚便未再迈出,但面上却带着十足的担忧。
“老太爷莫急,纵儿在书院进学,已遣了人去接了,午后便能回府。”姚遥宽慰道。
老太爷喘过气来,欣慰地点点头,弱声应道:“应该赶得上。”言罢,又端详了姚遥半晌儿,才道:“端庄持重,不错。嗯,你将纵儿教得很好。”
姚遥脸上这才挂着些笑意来,天下父母,没有几个不喜欢被夸自己孩子的,何况,纵儿确实很好。姚遥轻声道:“他虽离府进学,却一直很挂念您。”
“嗯。”老太爷点点头,表示知晓,随后便微合了眼,姚遥见老人似是极为疲倦,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嘱咐了两句,也回了玉竹院。想来,老太爷不过是耗时间的事了,棺木与妆老衣已备好,待的也是那一刻儿。姚遥自早晨起,便觉乏累,此时应对过那老太爷之后,更觉心力交瘁,勉强撑回了玉竹院,衣裳未解,便趴在床上睡了过去,好在,身后一直跟着的秋霜轻手轻脚地替她除了衣物,掖好了被角。
姚遥这觉一直睡至天色昏黑,若非一阵莫名心悸,怕还是醒不过来。姚遥一睁眼,便翻身而起,身上的疲累还在,但这一觉还是缓解了些,姚遥套衣穿鞋,屋外的秋霜已是赶了进来,一面手上伶俐地侍候姚遥,一面报道:“小少爷未正回的府,至夫人屋内瞧了一眼,便去了老太爷的院子,现下还在那处守着。”
“哦,大公子在吗?”
秋霜迟疑了一下,答道:“老太爷清醒后曾与大公子起了争执,大公子自老太爷院内离开后,便再未过去。当时起争执时,屋内之人被摒了出去,而奴婢几个未听清老太爷与大公子争执的什么,所以……”秋霜手上一停,惭愧地低了头。
“算了。”姚遥拍拍秋霜的手,轻道:“不管他们了,老太爷此处事一了,咱们还回咱们的庄子去,这处,我还真是呆烦了。”
“夫人。”秋霜抬头去看姚遥,眼里有着惊喜。
姚遥笑笑点头。
“嗯。”秋霜欢快地应了一声。
“唉。”姚遥叹了口气,续道:“先顾着老太爷吧。”言罢,两人就向老太爷院内赶去,将将出了玉竹院门,便见急匆匆而来的秋叶,五步之遥见了两人,便紧赶了两步,对着姚遥压低了声音报道:“夫人,老太爷,怕是……”
“嗯。”姚遥点头,搭着两人快步行去。
夜色苍茫,有细小沁凉的雪丝飘到姚遥脸上,她讶了一下,未曾料到,初冬的雪竟在今夜悄然而至,姚遥沉默一晌儿,看来,停灵的日子不会仅三日了。
三人至老太爷院落,恰遇阴着脸带着太医而至的程承池,姚遥住脚让路,抬眼看他,但相向而来的程承池却是避了其视线,侧头作与太医谈话状躲开了姚遥,径向院内行去了。姚遥冷眼看着那男人的背影,对其真是失望透顶,或许他在其他方面颇为卓越,但情商方面,却着实是个负值,有话说话,有事论事,不管是何想法,话挑明了说,而做这种躲闪畏缩的样子却是作甚至?姚遥对此嗤之以鼻,真是,不知他不敢面对的是其自己,还是别人?或许,他自己也未弄清楚。
程承池与太医进了院子,姚遥带着秋霜秋叶隔得稍远,也随后进了去。
程承池与太医一进屋内,姚遥便见纵儿出了来,纵儿一见姚遥,喊了一声:“娘。”便扑至姚遥怀里。姚遥抚着他的发旋,无声地安慰了安慰他。
雪夹着雨丝还在下,府内赶至的白灯笼已然备至屋檐下,白惨惨的,颇为渗人,片刻儿,屋门打开,太医被送了出去,姚遥携着纵儿的手进了屋子。
老太爷平躺于床,已然道不出话来,他四下巡看了一眼,跪坐床头的只有程承池,纵儿与姚遥,他面上露出戚然,眼角划出两行泪来,主白事的两个婆子上前将妆老衣给老太爷换好,又指挥着从床上抬到床下的楠木板上。姚遥垂目,眼眶有些微湿润。屋内气氛压抑,所有主仆跪坐于地,沉默无声,楠木板上的老太爷视线渐凝,喉咙“咯咯”有响,他最后望了一眼程承池和纵儿,嘴角轻扯了一下,缓缓阖了眼。
有轻啜声自屋角处传来,那是老太爷院内的众仆役,此次出了这等事,姚遥一直未曾料理他们,想来,知晓老太爷过身,他们难逃恶运了。姚遥叹了口气,眼见主事婆子手脚灵落地将一个珠子并几枚金钱置于老太爷口中,两手又分放了几枚金钱,最后又将一枚金元宝戒指佩于其指上,两袖内各塞放了银钱,最后将一张黄麻纸敷于脸上,直起身子,哀切道:“程老太爷归天了。”
恸哭之声自屋内向外扩散,瞬时便传至全府。
之后的诸端事宜,姚遥已分配完毕,几个秋分摊了几件事宜,李管事在外已然挂起白纸灯笼并孝条,灵堂也已布置完毕,程承池,纵儿,姚遥皆换了麻衣,戴了孝帽,众仆役也披麻在身,头三日守灵最重,程承池不必说了,纵儿年岁小,姚遥带着他只跪坐头半夜,后半夜带着他便回房歇着去了。至大理报信的三日前送出的,再如何快赶,总也要十多天才到,府内并无旁人,姚遥自觉近日身体极差,加之不愿纵儿伤了小身板,何况,姚遥一向不觉面上事情做的好便是真孝,心尽到了才是最重要的,为了面子而委屈自己,姚遥可不愿做。
第二日,天气更寒,雪水覆地一层,结了冰层,很是冻滑,请来的法事僧人已至灵内颂经,姚遥带着纵儿进去跪地待客,陆续开始有人进府吊唁了。
这场白事几乎将姚遥所有的精气神耗了个尽,尤其是十四日后,老家来的那十几位,什么大伯,二伯,伯母,外加几个侄亲,呼呼央央一大堆,吃喝拉撒睡,外加挑事闹妖的,让姚遥几乎要呕血三升,更可恶的是那个什么大伯母,来了便问春枝,姚遥只好笑答,自家是二房房头的,大房内的事宜一般是李管事主管,她不晓。说白了就是,有事直接去寻程承池,而程承池最近脾气不甚好,放了狠话,老家来奔丧的,踏实奔完了滚蛋,若寻机搞什么钻营倒灶之事,就别怪他六亲不认,这话一撂出,这帮子人才彻底老实了,其他无伤大雅的小事,姚遥也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直至七七四十九日,法事毕,人也安了葬,这帮子人才没了理由逗留,只好打包起程,其落脚安置的院落里小摆饰小摆件少了一多半,姚遥也摆摆手,就那么着了吧,这帮子瘟神送走了,连喘口气都匀舒,少点东西就少点吧。
姚遥携着众仆役将老家几名女眷送至二门,便住了脚,重孝在身,又是寡妇身份,不便去府门相送,李管事已在二门外侯着,自接了去府门,那大伯母装腔作势与姚遥寒喧片刻儿,方带着众人转身而去,临行之际,那一向少言的二伯母并回头瞥了姚遥一眼,姚遥分明瞧清其嘴角扯着一个怪异的弧度,面上挂着诡秘的表情,眼神却是冷森森的,直将姚遥瞅出一股彻骨的寒来。姚遥对这二伯母知之甚少,接触也少,唯一的印象便是在程府的这几日内,其紧随着大伯母的身影,亦步亦趋,有些畏缩沉默模样,与那张扬擅言的大伯母真是相得印彰,颇为契合。可这最后一瞥却是为何呢?姚遥皱眉盯着那帮子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内阵阵揪紧,一种异样的,难以言诉的慌恐袭上姚遥,竟让她头部有些晕胀。
姚遥轻声唤道:“秋叶,来,扶我一把。”
秋叶紧忙上前扶住姚遥,低声道:“夫人,回玉竹院吧?这些日子,您太过劳累了。”
“嗯。”姚遥应声,就着她的手带着一众仆从回转内院。
已是过了冬至,一日冷过一日,姚遥觉得身上阵阵发寒,不由地紧了紧自己的手,便听得扶着她的秋叶低呼了一声,姚遥当是自己手上用力掐着了她,便立时松了手劲,正要向她歉意说上两句,却见其面色不对,惨白异常,更是满布恐慌,而扶着她的胳膊竟也有些发抖,姚遥狐疑,顺着她的视线向前望去,不由肝胆俱裂,惊骇万分……
89、89
玉竹院门口,纵儿一身银白亵衣,在寒风中抖着,他半眯着眼,似是周身乏力,斜靠在身后一身灰黑绸袄绸裙的女子身上,那女子长发散披半面脸,瞧不甚清长相,但那浑身的厉气却是直达姚遥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