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明白,臣今日所言,是匡君王行忤逆之事、更是置尖刺于皇家骨肉之间。但若王上信臣、用臣之言,必定有益于秦国。
“至于臣… 即使今日言之于前,明日伏诛于后,也在所不辞。** ”
范雎语带怆然,而每一个字又极具定力。秦王立刻被他的情绪感染、急忙扶起他低跪之身、卸下最后一丝防备,向他询问可行之计。
“离间。”范雎吐出两个字,“王上也是宣太后的亲子,只不过少年时被送去燕国为质子、疏远了母子之情。如今只要让宣太后相信、公子市有了反心、早已出乎她的控制,她必定不会再亲睐他,王上便可寻机会绝了公子市的王储之位,甚至、杀他以绝后患...无论如何,对此三人、离间之后再各个击破、便容易很多。”
君臣二人正商议着,侍官传来急报,“宁妃被押至天牢的路上、夺了宫卫的短刀,已割颈自尽了。她宫里那侍卫亦触墙自绝。”
秦王对范雎之辞愈加深信不疑,“原来最深的暗间,真的就在寡人身边!”
范雎暗暗庆幸、又算准了这一回,宁妃果然是赵王安插在秦王身边的暗间。他不过捏造了一些伪证,就足以令她忧惧受刑逼供之余、会牵连他人,居然自尽以绝后患。
赵人刚烈、秦人硬骨*,果然箴言。
“以后朝中诸事,寡人必相问于你。”他听见秦王幽幽道。
秦王靠近他,用指腹抹开他腕间被铁链磨出的血迹,一抬手,径自涂上自己的左手背、殷红触目。
范雎大惊,血污浊浊,怎堪折煞君王身。而更令他不能相信的是,秦王盯着那抹殷红、缓缓抬起左手,以双唇相触,竟将他的血尝于舌尖,
“寡人这一生,没有尝过血的味道,却一生都在生死边际上争着命和权。寡人今日第一次尝到血的苦涩,是你的血、是你为寡人流的血。寡人是以绝不忘与你之约。”
☆、心腹劲敌
次日,范雎获释回府,秦王宣其无罪,甚至派了御医为他诊疗刑伤。
苏辟亦被放出牢狱,第一时间便赶至范府。待那御医走后,苏辟方进了范雎寝室,叩行一礼道,
“范大人究竟对王上说了些什么,王上居然、放过我们?”
范雎容色虚弱,眼睛仍然透亮,“没什么,也算实话。我对王上说,此番效仿前人围魏救赵,是为得信于赵,若能与赵国结盟,才能真正使齐国为秦所控。”
“齐国?”
范雎靠在榻上,饮下旁边一碗苦药,苍白的双唇染成淡淡褐色,“这些年秦国占了齐国诸多城池,但赵国隔在秦与齐之间,秦对齐鞭长莫及。若不与赵人结盟,只怕所得齐地尽成鸡肋。”
苏辟脸上慢慢松了疑云,范雎又笑说,“如此说王上倒也信了。如今却有一桩难事。”
“何事?”
“王上限我半月之内与赵国达成盟好,否则仍要拿我问罪… 但我曾在赵国做过多年卧底,此时就算拖了这副残躯勉强去到赵国,亦难解赵人心结,又何谈玉成盟好。”
苏辟凝了凝眉,忽然一抱拳道,“范大人若信得过苏辟,苏辟愿前往赵国,议谈盟约,定不辱使命。”
“苏兄果然深得我心,“范雎用力向上撑了撑身体,想作揖还礼,却力不从心,勉强压下几声咳喘,说,“当年苏秦与赵王交从甚密,你既是苏秦的三哥,于赵王面前也好开口些。”
苏辟见他喘得厉害,递上一块巾帕帮他拭了拭唇角,又笔直挺起身道,“既如此,范大人好生将养,在下这就去准备,即日出发。”
“苏兄… ”范雎冰凉的手指突然握在他腕间。他目光清澄,嗓音暗哑,“…几日前苏兄冒死相救,范雎铭记于心。”
苏辟不语,只是静静一颔首,须臾、又再次做了个告辞的手势。
苏辟走到门口,正欲开门,忽然又止了动作,回头问道,
“范大人… 当时范大人执意转攻魏国,真的只为了与赵国结盟这件事?”
范雎静静一笑,“果然什么都逃不过苏兄的眼睛…… 我确有私念。”
他以手撑在额角,缓道,“我曾为救秦王甘冒生死,又为他数年潜伏赵境,他不过只给了我一个客卿之品。朝堂上太后、魏冉当道这么多年,我等实难有所作为。其实我亦生了去意,此番救赵,是想向赵王示好。”
“范大人欲往赵?”苏辟这一惊非小,范雎果然有异心,还明明白白说与他听,不知这一番是试探还是信任。
“但我不甘屈居人下。若要入赵,我意在得上卿之位。”
苏辟眉间蹙得愈紧,“上卿之位仅在相邦之下,似乎… ”
“也并非不可能。”范雎打断了他的话,对他惬意一笑,
“从前我在平原君府做门客,平原君颇欣赏我才识,此番攻魏以救虞从舟,他对我亦有了拉拢之意。若得他二人之言,赵王自会赐我上卿之位。”
苏辟压低声音说,“范大人就不怕赵王忌惮你曾为秦人效力?”
范雎脸上仍无血色,但眼梢泛笑却胜□。他一字一顿道,
“我若是对敌,必是劲敌。若成心腹,必是良傅。对赵王而言,如何二选其一、并非难事”
……
苏辟果然不辱使命,半月后带着秦赵无战盟约回到秦国,一并从赵国带来的,还有赵王绶请范雎为赵国上卿的诏书。
魏冉怒甚,进见秦王说,这一卷诏书,分明就是范雎为赵国反间的罪证,如此公然要秦使带回,辱秦甚深,要秦王立刻处死范雎。
秦王淡淡施笑,“若他当真已成赵人羽翼、为赵国反间,赵王只需一道密令命其回赵便好,又何必封他为上卿,还要秦使带回封诏?”
魏冉抽动着脸皮,一下子又说不出什么。
秦王捻了一枚棋说,“赵人明显求雎若渴,欲以此诏离间寡人与他,既向雎示好,又令他在秦国无法立足… 寡人岂会偏听偏信?”
……
傍晚,范雎躺在房中休憩。他体质生来单薄,此番受过魏冉数度酷刑折磨,即使得御医调治,也仍是常常力不从心。
身不堪用,心负甚重… 就算在梦中,范雎也总睡不踏实。
那仿佛行于半空、站于云渺,稍有踏错,便会坠落千丈、万劫不复。
身上的伤口仍然痛楚,如密密针扎,他全身渗出层层冷汗。似乎有人为他一遍一遍擦汗,他想睁开眼,却陷在梦里。
那人在他膝上敷上温热的续骨药膏,药力渐渐深入,发烫发辣,如勾线钻入神经、刺激着他曾被刑棍夹破创裂的皮肉,痛得他抽搐闪避。他借着那一个激灵,凝了意识、脱出梦魇。
他缓缓抬眼,看见梦中见过、却不敢冀盼的脸。是虞从舟… 风尘仆仆,穿着秦国侍卫的服饰,双眼熬得通红。
范雎知他潜入秦国全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心头一酸,说,
“太危险,你这又何苦… ”
从舟脸上微有戚凉,掠过眉眼,看向他一身刑伤,深深浅浅、愈久未合,不由苦涩叹道,
“那哥哥… 你又是何苦?”
想到他兄弟二人竟在这犟扭脾气上如此相像,范雎不由喟然一笑,
“是你先起了赌兴,我不过是加赌一局,碰巧,我们的赌注都是我的命。”
“我那时只是想逼你留在赵国,没想到… ”虞从舟心里急,又说不清,终是叹了口气求道,
“哥哥,我知道你心怀高远、才华横溢。赵王当真是惜才明君,哥哥何不接受赵王之邀,回赵国做上卿呢?”
范雎眼尾微扬,笑意中含着凛冽,
“虞卿可能这几日行的急了,还没听到消息……秦王两日前已拜我为秦国相邦。”
从舟猛然一怔,举目直直盯着范雎。范雎却仍旧幽幽笑说,
“此事多谢虞卿相助。若非虞卿游说赵王、以上卿之位迎我,秦王只怕仍在犹豫之中,未必这么快就会下定决心、以相邦大印来笼络我。”
“你… 你在利用我?!”从舟脑中飞快地回忆近日之事,却思绪混沌,似是看见他布下的陷阱,又看不清具体的因由。
“不敢… 只不过、心怕失去才知珍惜,我只是利用了君王的占有之心。”
范雎又扬起下颌,一点一点凑近他说,
“况且,你既然让苏辟在我身边做伏间,先是假递军情让我为你忧心,后又不远千里来救我于危难、为我做了伪证,我总不能一点消息也不透露给他,辜负了你那一番期盼。”
原来哥哥早已看穿… 从舟本是又恼又忿,此时被他一句戳破,反倒怔默无言。
范雎不依不饶地笑着,“苏辟原本就是你潜伏在王稽身边的暗间吧?为了留个眼线在我身边,你倒也舍得这颗潜藏多年的棋。”
“你要杀他?”从舟的脸很冷,声音有些抖。
“不。他脑子还够用,心肠又直,留在我身边作个浑不知情的反间,当真不错。”
“你莫以为我会被你玩弄两次!”
范雎瞧着他被惹红的脸,眯着眼、无辜地问道,
“哦,不知第一次是何时?可说来听听?”
“……”从舟全然无语,深吸两口气,一甩袖看向别处。忽然他又想到什么,警惕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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