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半说给闻太医听,一半说与范府众人听,要教他们不敢有半点欺瞒。地上众人听了果然更是战战兢兢。
秦王一路向内院中范雎卧室行去,步伐炀炀,玄色衣氅曳地摆荡,如乌云翻滚,山雨欲来。
行至范雎房前,秦王目光一扫,见门外放着几碗药盏,盏中浓药却皆未饮过,疑心更甚道,“这些为何放在门外?”
“大人的病…痛得厉害,这几日都不准我们进房伺药。”一个小丫头跪着回答。
秦王哼笑一声,范雎,你究竟所为何来,又究竟在装什么诡秘?他一抬手,猛地推开门,三两步跨进房中,直奔范雎寝榻而去。倒要好好看看,他这病痛,演得像是不像。
走近才发觉,榻上却没有人。秦王心中更疑,蓦然凝眉。此时方觉,房中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不知从何而来。
“范大人!”忽听闻太医一声惊呼,秦王转身看去,却见昏暗的房角边,蜷着一个扭曲的人影,身上似乎血迹斑斑。
秦王惊诧地走近几步,这满身是血的人,难道是范雎?他急急命人掌灯,幽暗的房间轰然透亮,他这才看清,地上、榻上都是点点血痕,暗褐发黑。
秦王不可置信地看向范雎,他袖中露出的两手,皆是皮肤皴裂,仍在渗着鲜血,脸上眼角、嘴角处亦是皮开肉现,身上那件淡茶色的袍子处处都染着幽红,想必是全身都在溃烂。
“这、究竟是什么病?!”秦王怔怔急问。
闻太医急忙上前探脉,又掳起范雎长袖,见他手臂弯弯扭扭,竟是连骨骼都已碎做几段。闻太医用手指在他臂上一点一点按去,忽然回头对秦王说,
“范大人并不是得病,而是,中了‘命追’之毒!”
“什么‘命追’?他怎会中毒?!”秦王此时早已乱了方才的怒气,范雎满身的伤痕,不知为何、教他心上亦如刀刻一般。
“此毒向来是王稽大人在死士营中所用,用于死士身上、来操控束缚他们的傀控之毒。怎么竟然、竟然范大人亦会中毒…”
“死士营一向直属于母后管控…”秦王恍然大悟,心头又悲又苦,“必是母后不满寡人私定相邦,是以对范雎用毒,既为傀控范雎,又为警告寡人……”
秦王在范雎身旁蹲下,将他向自己肩上揽了揽。他周身的血痕把秦王双瞳映成暗红。秦王惨然一笑,说,
“母后竟对寡人怀恨至此… 范雎,是寡人连累你了。”
一阵皮肉撕扯的震痛,范雎倚在秦王身侧挣扎闷喊。闻太医见状以拇指掐住他的人中,他眉宇间数度痛苦难耐,终是缓缓睁开眼。
☆、以雎试剑
“王上?”范雎虚弱地轻轻一声。
秦王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内疚道,“是不是母后派人对你用毒?你受苦至此,寡人还险些冤枉了你… ”
范雎艰难地摇了摇头、一石二鸟之话脱口而出,
“不是宣太后… 是公子市。”
“公子市?他又怎会有死士营的毒药?”
“死士营监掌整个秦国的间谍网系,公子市早已有心掌控死士营。王上还记得几年前赵国所经之险吗,那也是公子市以死士之手欲害王上。”
“你是说,母后并不知情?公子市知你欲助寡人固杆削枝,所以对你用傀控之毒,令你不敢与他为敌?”
范雎点点头。
“既如此…”秦王思绪渐清,眼神中透着积存的恨意,“寡人定有办法救你性命。寡人这就去见母后。母后管控死士营、一定有解药。”
秦王正要站起,范雎忽然用力抓住他的袍角,指骨本已碎裂、遇力折断,痛得他周身渗出一场冷汗。
“……王上,”他坚持着喘道,“此毒有两种解药,王稽喂给死士的,是一年一解之药,来年复发、还需再解;另一种才是终身解药。若太后只肯给雎前者… 王上,请你立刻杀了我。”
“你… 这又为何?!”
范雎淡淡一笑,似有牵挂,却无不舍,
“一年一解之药,公子市已经给过我,是我自己不肯服。若我用了那解药,就真的成了受控之傀儡。但我绝不想一生受公子市的牵制,反而令王上的主政之路更多一个敌手。”
秦王耳边忽然响起范雎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出世之英才,若不得己用,必先除之。’他又怎会不懂。那时叹范雎冷酷决绝,但此时听他含血说来,他竟对自己更狠三分,秦王顿觉心口撕痛。
无言可诉,秦王抿唇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
已过子夜,咸阳城中一片死寂。范雎在房内忍痛暗咽之声在郑安平听来越发清晰刺耳。他终是推门而入,看见范雎痛苦地在地上挣扎滚爬,不由心痛地喊了声,“公子… ”
范雎睁眼见是他,忍下周身悸恸,强自曲在地上不动不喊。
“这‘命追’之毒已是狠厉,公子又何苦再饮饕毒?”
范雎摒着胸口闷痛,吐出一口血腥之气,说,“若非以饕毒为引,‘命追’要到春分才会发作。到时即使得了解药,我只怕、赶不及在清明之前带给小令箭。”
郑安平泪水涟涟,早已哽咽,“公子又怎知‘命追’之毒必有终身解药?”
“我也不知。我只是赌一赌… 宣太后既然将此毒给了王稽用于死士身上,她必然留着某种终身解药。不然,若有死士将此毒埋进她的血脉中,她该如何救自己?”
“可是、若太后只给你一粒终身解药呢?”
“一粒足矣… ”
范雎怆然而笑,自从埋入‘命追’那日起,他并未想过要救回自己。世间安有双全策,若能换小令箭一命,他已经算是赌赢了。
他忽然伸出手,用力握住郑安平,“若真能得了那药… 你要替我、带给小令箭。”
“公子!”郑安平泣喊出声,“你真是不要命了!?”
范雎静默一笑,
“我不是不要命,我只是,不肯赌她的命。”
不知为何,他心里并不觉得苦,但此时却真的有涩涩的水液从眼眶中涌出。这一生,他活得太累,爱人不能爱,亲人不能认。本以为总有一天能行到巅峰,除敌复仇,却才发现,他这一路早已拖累得心中爱人半生尽毁、一命虚渺。那他从前所做的,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此生不幸,不如让命运来清场… 至爱不幸,不如让他来清偿…
……
再次醒来时,范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密室中,没有窗,没有梁。他想,这里应该是在地下。
视线中一片血红,隐约晃过一道光芒,一个玄服金冠的人影由远而近。
他开口一声,“王上…”,咽喉撕痛之感仿佛一柄血剑割在他喉间。
秦王应声停驻脚步,立在他几尺之外,怔怔地,面容透着悲凉。
范雎心中骤寒,努力抬眼想看清秦王的眼神,待看清了,心已冰透,
“……宣太后不肯赐雎终身解药?”
秦王没有说话,双手却紧握成拳,无声无息间,青筋涨现。
范雎沉沉一闭眼,眼帘在他脸上刻下一双月勾般的弯影。
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结局,只是输的彻底时,他却无法释然地随风而去。
小令箭,对不起,我到底还是赌输了,到底还是赔了你的性命…
那夜在林间,她在‘子悬晓’的幻梦里仍固执地对他说,‘你若走黄泉,我便去奈何桥。我总想… 要以命还命才好’。那时他失狂斥她,但兜兜转转,原来还是被她说中。
范雎心中苦笑,一念罢,一生罢……
这样,也好。既然救不了你,我便先去奈何桥边等你,必不教你一人孤单。
下一世,再也不要生来复仇、再也不要孤军奋战、再也不要与你分离。
秦王缓缓走过两步,摊开掌,掌心是一颗深蓝色的药丸。他语声滞缓地说,
“这是母后赐你的一年一解之药,寡人替你收下了,范雎… 你… ”
范雎抬手将那解药推开,淡笑着摇了摇头说,
“怎么,连王上都要试探我么?”
“不,寡人并不是… ”秦王没有再说下去,却已知他必不肯服,终是叹了口气、指尖一捻,将那药丸捻成粉碎。
看着蓝色粉末飘飘摇摇,坠落地面,范雎眼中淡了恩怨,全然没有希望时、倒也不再觉得痛苦。他幽幽道,
“王上二十余年励精图治,外忧内患中振兴大秦,世人皆看在眼中。只不过因为太后的偏念,圈锢了王上的作为,使王上谨慎有余,狠霸不足。但其实,王上早已有了主政朝纲、一战天下的能力和魄力。
“雎本欲竭一生之力辅佐于王,却终是不得天意眷顾,不慎被公子市落毒。
“既无法相辅,绝不愿为阻。今日,就请王上以雎试剑,杀了雎,除掉王上归政之路上多余的一块羁石。”
一气勉力说出,范雎唇角又滑落点点血沫。秦王双拳捏得更紧,却一语未答。
范雎举目凝视秦王,眼底澄澈坦荡:
“以王之剑,歃雎之血,雎引以为幸。若能有一魂留于剑上,今朝别过,雎仍与王同进退。”
范雎在秦王瞳眸深处留了浅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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