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哂笑道,“是,我是对她动了情。我或许中过她的蛊、喝过她的毒… ”痛感在心底漫涌,他苦苦地摇了摇头,“可惜动了心才知道,她的好、她的笑、全都是假的……她一直都在欺骗我、利用我!”
“公子……公子有没有想过,网开一面?”
虞从舟故作狠厉、似乎亦在逼迫自己,“就是因为我对她动了情,我才更不能留她。”
“这又是何苦?”
“我绝不能留一个、能够操纵我心境和决策的敌人活在这世上。”
沈闻沉默了。他早就明白,纵然是秦云赵风,若天际相逢、也会叆锁叇封,何况是人。
他握起马缰,向虞从舟又行近几步,望着夕阳云海说,“但假若,她……真的只是个单纯的女子呢?”
“若她真能单纯地生活在我身边,我自是……”虞从舟心底的渴望,呼之欲出,涌到嘴边,反令他紧锁眼帘,“我赌不起……她若有异心,我留她在身侧,岂不是拿万千将士的性命做赌注,甚至,会累及王的一国兴亡”
……
地牢之底。
想到活活被杖毙之痛,楚姜窈心里极度恐惧,只盼有谁能给她饮一杯鸩酒、让她烟消云散、再无痛苦。她想到平日存毒药的小瓶子、但那藏在衣襟深处,此时她双手被反剪,绝不可能取到。幸好她曾将其中一颗自我了断的小毒丸“血红缚”缝在衣裙裙褶里。只是听说、这毒服后要过六个时辰才能发作。此时她隐隐听见军营中传过戌时鼓声,距离明日辰时、应该正好还有六个时辰。
她立刻挪了挪身体,努力想要摸到衣服右边的小布缝、取出那颗“血红缚”。
无奈两手被链锁拴在背后,她用尽气力挪着右手、尽量去身侧摸索。但越使劲、就越撕扯着左臂,尤其是牵动箭伤的地方,痛得她满身冷汗、喉间哑嘶。
摸过层叠布缝,好不容易探到了那毒药,她咬着牙忍住痛,小心翼翼地将小毒丸抠出。但毒丸在被锁住的手上,如何才能放进嘴里……
她不得不把那“血红缚”轻轻置于地上,地面不平,小毒丸呜喇喇滚远。她朝着那方向、一寸一寸匍匐着蹭过去。寻到毒药后、她低下头、嘴唇凑在地上,双唇轻抿、喰进那颗小毒丸。
当嘴唇触及冰凉的石板地面时,她脑海中一下子又蹦出小时候在街上乞讨、被逼趴在地上吃食的日子。她自嘲地苦笑一下,本以为那样的日子早已过去了不会再来,没想到今日境界更加不堪
……
“悲伤有雾,心窒无风……”
虞从舟心中盘旋着这一句话。是她曾经唱过的么?那时似乎是在秦国山岭、渭水水畔。
此时已经三更天,他站在夜幕下,只觉自己浑浑噩噩,脑中空无一物。
他信步走去,夜风凌厉,果然只在耳边,进不到心里。
走到地牢口,狱卒给他开了门,门里门外、都是黑暗世界。
他曾在这样的黑暗中、每夜拢她而睡,只是她的梦里并不知道,那时的温暖臂弯、并不是她的淮哥哥。而他也不知道,那时的暗喜欣悦,为何如此短暂。
狱卒递给他一个火把,他隐约看见她躺在左边的一格囚室里。他心中如插刺梗,不揉生疼,揉过却愈深。
她昏迷着,嘴唇干裂,眼眶深陷,睫毛微微颤抖,眉间时紧时缓。火把的光亮似乎刺激到她,她愈发向墙角蜷缩了几分。她颚下一道深深的淤紫勒痕怵目惊心,她的肩背,因鞭伤竹刺而高高肿起,破碎的衣裳遮挡不住。
他的手紧紧握上木栅,捏的骨节骷骷作响。为何自己竟逼她至此?即使她不是江妍的妹妹、即使她不是赵人、即使她是魑是间,自己也应该为她寻一条转圜之路。
她胸口忽然剧烈起伏,身上的镣铐随之铿铿作响,眼角眉梢难掩悲伤,旋而不停悸喊,
“不能睡!醒醒… 淮哥哥,你要撑住,你一定要撑住… ”
虞从舟手中火把微抖,她在最后的梦里,仍旧担心淮、担心范雎、担心他的哥哥?
她侧匐在地上、全身挣扎着,眼角渗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口中哀道,“求求你们救救他,求求你们…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他早知她心有眷恋,却没有想到,在她心中,哥哥的安危已比她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虞从舟越来越不能理解、人间阡陌究竟是如何网尽尘缘?最初,他因为她的姐姐遇见了她,后来,又因为她寻到了自己的哥哥。但如今,哥哥不肯与他相认,而她、宁愿与他站成生死两界…
几番挣扎,几回求喊,她似乎渐渐没了气力,萎在地上一动不动。
火把上的脂油倏忽燃尽,一缕灰烟在从舟眼前缭绕了几圈,随火光一同隐去,整个牢房陷入纯净的黑色。他在这个失去维度的空间,听见她轻声吐出一句,
“淮哥哥,快走… 我没事… ”
从舟喉咙酸梗,似有一丝冰冷沿着脸庞滑落。时至今日,她还可以对范雎说,她没事……她满身是伤,刚从绞架上被卸下,仍在鬼门关受羁缚,即使这般,她还强撑着要对范雎说、她没事……
是不是、自己永远也走不进她梦里,看不到她梦里最初的那一桢?
……
楚姜窈慢慢清醒时,牢狱里依旧暗黑一片,她不知道自己还剩几个时辰。
她呼吸难畅,是因为喉间的血已凝成血块,想咽咽不下去、反而呛得她猛咳不止。一咳一震,她立觉浑身炙痛,仿佛荆棘绕骨,又似荼毒螫肤,每一寸都是煎熬。
她艰难地喘着气。忽然狱门“喀”一声推开,地面上的光亮刺进地牢,耀得她睁不开眼。
原来已经天亮了,马上就要到辰时了吗… 她忽然觉得身体苦冷,忍不住、一丝一丝恐惧还是漫过心底。
不知道“血红缚”之毒能不能赶在杖刑之前发作……她就剩这点奢望。虽然已经想好了,熬过这一回,就不会再难受了,但此时此刻,她内心还是极度惧怕杖毙之痛,全身浅浅深深地伤口都开始作痛,吞蚀她的勇气。
来人是谁?是来提她去校场的吗?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肌骨无力,手脚被锁,挣扎也只是徒劳。
那人打开她的牢门,走过几步,把她扶起来,让她可以靠在木栏上。
她抬起头,发觉原来是沈闻。沈闻看了她两眼,目光又移向别处,不愿再直视她。楚姜窈暗想,自己现下的模样一定很狼狈吓人。
二人半晌没有言语。楚姜窈不明白他既然是来提囚犯,为何只是立在牢门边。
“你… ” 沈闻忽然开口了,“你真的是秦国暗人?”
她闻言惊讶,这军营当中,杜宾怀疑她,樊大头厌恨她,连从舟也不相信她,难道,只有沈闻,还对她存了一点怜悯?
她仰头看着他,悒悒冉起一丝感激之情、无语言表。却在这当口、她看见他左手三指在腰间隐约做了一个手势,那分明是秦国暗人之间互通身份的手势,难道沈闻… 原来沈闻… 他居然、也是秦国暗人?!
她心头大怔,思路却明晰起来。狭荣道的行军路线,应是沈闻传回秦国的。沈闻在赵军中潜伏已久,位至大将,必定曾忍常人所不能忍、深藏常人所不能藏。他所做的,同她父亲一生奋求的如出一辙。
但现下,他为何竟肯在她面前暴露身份,他深藏了这么多年,就不怕功亏一篑?
难道是因为……他想要救她?
沈闻甘冒风险,入狱见她,应该是想确认她的身份。但虞从舟既然要全军都知道她将被当众杖毙,只怕就是想引出其他秦国暗间。若沈闻确定她是秦国暗人,一旦施救,必定是正踏圈套、难逃一死。
楚姜窈渐渐想清楚他们二人的处境,她本就是个犯下叛逆之举的死士,即使逃回秦国,也是要被主人处死的,但若今日在赵国因‘伏间通敌’之名被杖毙,或许还能减少此间其他秦国暗人的嫌疑。自己心魔入窍、已经愧对族人、无颜见泉下父母姐姐,此番更不可再连累沈闻了。
她缓了胸中一口气,轻轻答了声,
“我… 不是秦国暗人。只是熬不住刑……不得不认。”
沈闻即刻隐去手势,眉峰略紧,双手背于身后。
世上的事,有太多她看不通透。比如沈闻,他也曾同虞从舟一起出生入死、也曾为了救他身受重伤,但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是暗人、都背负着家国之命… 他似乎并非隶属王稽的死士。若之前从舟与她持和氏璧由小路绕回赵国的消息也是他泄露的话,他或许听命于公子市?
人间的缘,亦有许多她想不明白。比如那枚匕首玉,那分明是淮哥哥最珍惜的父母遗物,但为何她会在虞从舟手中看见一枚一模一样的?
“所以、你是被冤枉的?” 沈闻的声音打断她的杂乱思路。他眼中掺杂一点内疚、一点怜悯。
她捻碎心中最后一点求生的贪念,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沈闻沉默了,叹了口气,背身说道,“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害你受冤的人、会把命来偿你。”
姜窈闻言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何出此语,听来似乎藏着萧索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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