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当然好,能跟哥哥在一起当然最好啦。”她还在埋头啃吃,好在她原来什么都明白。从舟看着她被他整得一身‘清凉’,悠悠的莞尔一笑,这几日来的‘火气’终于灭光了
……
这一晚的夜空,黑的特别诡异,没有云、却也不见月与星。洺烟湖上一片暗沉、无边无际。
范雎在草庐中秉烛夜读,突然听得有人突突敲门。
在赵国,总是他去游说别人,鲜少有过访客。他心中略有迟疑,但既然房中并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他仍泰然地过去开了门。
开门一惊,敲门人身着织锦黑斗篷,宽沿的斗笠上围了一圈黑纱遮面,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人黑色斗篷的下半截似乎都被血水浸染,暗红发硬。
范雎凝神透过那人的黑色纱巾,朦朦胧胧看见他的容貌。
这一见、哪怕范雎一向沉稳冷静,都不由惊诧失色。
他身体一重,双膝齐齐向那人跪去。
来人竟是秦王。
☆、生逢绝境
一个时辰后,范雎驾着马车、载着秦王,在黑夜凝彻中急急向西方秦赵边境驶去。
秦王伤重,腿上的鲜血尽染车内蒲垫。他隔着车帘问,
“你不问寡人为何会在赵境么?”
“可是因为宣太后废止‘父位子承’、而改行‘兄终弟及’的王位传承之制?”
秦王未作答,似是默认。
范雎叹道,“王上太心急了!”
“寡人本想秘密会晤赵王,其父与我、渊源颇深……不料未等到赵王、却遇死士追杀,寡人与近卫全被冲散。”
范雎又一甩马鞭道,“只怕那些刺杀王上的死士便是秦人。所以现在绝不能去求助秦国死士营在赵境的暗士。为今之计、王上必须尽快回到秦境。”
“你有几分把握?”
“雎虽是文弱书生,但雎有平原君赐的通行令牌。况且,那些追杀死士应该想不到秦王会在一个赵国文客的马车中。”
秦王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到正有往来巡查士卒截停了他们的车架。幸而范雎沉稳应答,士卒和和气气地验了平原君府的令牌,又和和气气地放行,并未生枝节。
失血使秦王的视线愈发恍惚,他强撑了片刻,但还是陷入昏迷
……
天微微透亮,青山古道,杳无人烟。
范雎独自立于天地间,一旁、黑马红车静立无声。
他掀开车帘,凝视车中昏死之人。视线瞬间被他腰间那柄剑吸引。他从未使过剑,但此时却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诱使他拔出那剑、刺向那人。
其实,他要向秦人报仇,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机会?秦王昏迷不醒,就连他这个文弱书生亦能一剑刺死他。
但那样、他就真的满足了?其他那些仇家他又要如何去杀?而秦王若暴毙宫外,公子市必会得逞称王,秦王的子嗣一个也逃不过杀戮,朝中臣子更会经历一轮清算亲疏的屠杀...他们与他并无牵连,那些命将来又要算在谁的头上?
不可鲁莽,当谨慎行事...
范雎抬手扣在额角,深深叹了口气,抑住心中那一波杀意,沉沉一甩车帘、切断他凝视秦王的视线……
秦王再醒来时,朦朦胧胧觉得胸口很闷,路途似乎更颠簸了。但睁开眼细看,他竟不在马车中,而是伏在一人背上,那人背着他在崎岖的山岭石径上艰难攀爬。
“范雎?!”秦王惊道。
“王上醒了?”
“你……为何弃车不用?”
“此处已是秦赵边境,关卡盘查甚严。王上腿上刀伤太深,绝难掩盖。王上不会想让世人皆知、王上孤身离宫、又在敌国受创了吧?”范雎喘息声颇重,想是负荷已极,但仍带着一丝正襟不乱的笑意,听来似乎清雅从容。
秦王语噎一阵,方问,“此处是...?”
“是秋泉山。边境阳城一带是王陵驻守,只要翻过秋泉山,就入秦境阳城了。寻到王陵,他定会送王上安然返宫。”
秦王大惊,秋泉山山势陡峭、是为秦境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而范雎是个俊秀单薄的文人才子,自己又全然迈不动步…
“你不是武将… 怎么可能、背寡人翻过秋泉山……”
暗夜中他看不清范雎的脸,但感觉的到他每一步都迈得艰苦。范雎缓过两口气,叹笑说,
“生逢绝境,也只能勉力一试了。”
秦王心中感慨,再不能言。范雎又坚持着登了几里地,全身被汗湿透。瞧见一个山洞,似有木柴残留,估计是山中猎人歇息之处,便放下秦王,自己亦瘫软在洞中。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真真是狼狈百态。范雎哂笑出声,眉目却犹自流转芳华。秦王无法像他那般释然,便报以一计惨笑。静默良久,秦王忽然开口缓缓而言,
“寡人自幼不受母爱、被父王送去燕国为人质,即使父王薨故时,寡人都不能回秦国一拜。王兄即位后,不过四年、也大去了,母后执意立四弟公子市为王。寡人本以为、再无机会重回秦国,却是赵武王派赵军入燕,强行迎立寡人入秦为王。母后虽然迫于压力同意,但寡人知道,她定然恨寡人抢了四弟的王位。所以这二十年来,母后始终架空寡人的权利,要寡人活得像个傀儡一般……如今,她又将传承之制改为‘兄终弟及’,恐怕、是她对寡人动了杀念。”
范雎满心惊诧,不意秦王竟会对他说出这些过往秘事、宫闱深忌,周身竟不自觉有些发凉。
他沉寂一会儿、只说,“王上同公子市皆是宣太后所出,宣太后应该不至于要置王上于死地。”
“…宫廷之中,哪有亲情?”
“宣太后在秦王宫有的是机会加害王上、又何必等到王上秘行入赵?王上在赵国遇刺,想来是公子市所为。”
“你是说,寡人的近身侍卫中有公子市的暗间?”
范雎静静点了点头。
“是啊,寡人做秦王这许多年,能相信的人竟然一个都没有... ”秦王忽然沉沉苦笑,面色愈发怆然。他似怀着一丝希望、又似带着一点犹疑,淡淡的目光拂上范雎的脸,“寡人……可以相信你么?”
范雎脸色一怔、转而笑得更苦。君王的命运是否都是如此,这或许也是一种轮回。
他别过脸,并不作答。秦王眼中霎时染了肃寒,却看见范雎遥望着洞口外那一弯冷月,漠然道,
“王上现在别无选择。”
秦王一惊,不料他竟然不肯答是,却又令自己不可置否,这样的臣子当真是第一次遇到。
范雎施施然又问,“王上连自己的兄弟都信不上,却想要去信赵王?”
“寡人只是寄了一丝希望,当年赵武烈王既然肯出兵为我夺下王位,如今的赵王,不知是不是也会与寡人结为盟友,助寡人稳定王权。”
“王上差矣!太后不肯将王权交与王上,只怕就是担心赵人因有恩于王而挟制王上、藉此插手秦国内政。若王上再与赵人交好,太后真的要动杀念了!”
一语道破,秦王心中甚乱。但转念之间,又激赏范雎看事何其通透,愈加觉得与他相见恨晚。他不由地盯着范雎隽逸完美的侧脸曲线,良久不能撤目。
歇过一晚,第二日范雎依旧背负秦王继续翻山越岭。但秦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周身烧得厉害。范雎低头看去,见他腿上刀伤已经泛起恶脓,必是伤口的炎症导致高烧,若不处理只怕有性命之忧。
而秦王陷入很深的梦中,似乎很久没有睡得这般沉溺了。唯一痛苦的,是烧灼欲裂的额头、和愈加冰冷的四肢。他伏在范雎身上,梦境随着范雎的脚步颠簸震荡。但渐渐的,一切似乎停摆,他的梦界一片苍白安宁。
他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永远睡去、再也无知无觉...但忽然,他感到腿上一阵剧痛传来,却又兼有一阵清凉酥麻。他费尽气力,半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漆黑山间的一片草坡上。模糊间他又看见范雎跪在地上、俯身以嘴贴上他的腿伤脓烂处,一口一口地帮他吸出腥脓。
他见范雎每吸一口,转身唾于身后,他原本美奂如玉的脸庞上,尽染黄褐色的脓血、污秽不已。他吸过几口,亦会忍不住蓦地扑于草丛中、深深作呕,直呕得脸色惨白憔悴,但他依旧强自忍下,抬袖拭口,下一刻、冰凉的唇又毫不犹豫地覆上他的腿伤。
秦王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但心中震撼、激荡难抑,眼眶中静静有泪水溢出。自从十几岁即位以来、他为王二十载,尽管有臣子会在他面前巧言谄媚,但更多的人、是在背后看轻他的傀儡之位,甚至谋篡他的性命,即使他的父王、母后,也不曾看重他的安危、反而将他质于敌国不准召回……又何曾有过一人、在他身边时寥寥谨言、却在他昏迷不醒时掏心掏肺地待他如珍?
秦王心中怆然,很想伸出手、触上雎的肩。但他浑身无力、敌不过寒热肆虐,再次沉沉地被梦魔拖回苍白梦境。
最后一眼,天地淡去,他只记住范雎躬身于地,寂寞如雪、却疏雅如风的峻峭风骨
……
范雎背负秦王终于翻过秋泉山、摸索进阳城边邑,天空忽然落起瑟寒大雨。范雎心中隐隐有丝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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