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舟略感惊讶,她为何会对自己说这些话,她是真的明了他心中苦闷,还只是信口道来?
她从草堆中抽出一根草来,在掌心中搓玩了一会儿,又轻一抿唇、把草穗含在嘴里,“从舟哥哥,你冷么?”
虞从舟心想,这分明是男子该问女子的话。这楚姜‘妖’问来,好不古怪,便道,“不冷。”
“那我们便在这里待一个通宵可好?看一晚上的星星、听一晚上的江浪,明日清晨,还可以看江上日出。”
不知为何,她这短短几句,却让他生出无限向往。似乎在梦魂深处,湖边听浪、悬崖望月,和另一人一起,在星月下、静待黎明,才是他最神往的生活。
他心口应道,“好”,只是那一声,到了嘴边,却发不出音来。
二人再无言语,只是静默着、坐在崖底草堆上,听着山风在水波上肆行,看着星辰在天宫中渐移。他的心境似乎从未如此开阔,那些圈锢他的事情亦渐渐卸下肩头。
原来是真的,人需要的,有时、只是一个小小的避风港。
天边渐渐发白,他愈发期待她说过的江上日出。
但忽然之间,他只觉头晕目眩、无比困倦,倦得都睁不开眼帘。他感到她的手轻轻搂上他的肩头,让他侧躺进她的怀里。他想要拒绝,却浑身绵软无力。
她的声音似从云外飞来,“若桑榆已失,不如弃舍。东隅未升,又岂知不可得?”
……
朝阳在水面黏连一刻,终于轰然跃起,将整个江面映染成艳丽的橘色。
虞从舟仍在她怀里睡着。她用力摇晃着他,眼前的壮观景色,她真的很想和他一起共看共记。
他被她晃得皱了皱眉头,像小孩一般闹了一声,“我还没睡饱!”
她忍不住笑了,两手揪住他的衣袖,硬是把他拽了起来。
‘小虞儿’撅着嘴,微微睁开眼睛。但这一睁眼,就再也回不去了。他惊诧于此间山景、水景、和朝阳的浓烈,“这… 究竟是哪里?”
“悬崖谷底。”
“崖底也有朝阳?”他怔怔地看着水天相连的红色,眼睛被阳光直射着、眩出泪来。姜窈看见他栗色的眸子,泛着往日从未见过的金色光芒。
他看了良久,忽然转身,看着小令箭被霞光映红的脸庞说,“之前还在雪山温泉、饮冰贪醉,怎么一醒来,竟然已是崖底湖边,朝阳微醺了呢?”
被他一问,她纠结着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却听见他说,
“小令箭,你当真不是仙女吗?”
她被他的甜言蜜语哄得羞赧一笑。小虞儿,你为什么每次都能替我找到最别致的借口呢?
他看着她娇羞的样子,眼中荡漾起温柔的笑意。他解□上外衫,轻轻围在她肩头。
“不用… 你自己穿着吧。”
“可是你的手很冰。”小虞儿很执拗。
“我不怕冷。再说山风冷冽,你的手也很冰。”
“我是很怕冷,所以,“他的眼角眉梢扬起彩虹般的微笑,“不如你握紧我的手、帮我暖一暖。”
小令箭只觉得周身一阵热热麻麻,是羞或是情,她分不清。
她尚未伸出手,他已经爽气地握过她的手。虽然两人的肌肤都很凉,触碰在一起却成了彼此的暖阳。
他和她,安静地迎风而立、立于晨光中。小令箭想,若她当真是有千年造化的小仙女,此刻也愿意散尽修为、只求能留住这流转的时光。
只是江水湍流、旭日高升,一切运势都已无法阻挡
……
看天色、已近隅中,小虞儿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们怎么样才能离开这里去找吃的?”
攀崖而上,似乎忒高了;顺江而游,似乎忒冻了。
小令箭向西面一指,“那里有山径小路,跟着我便是。”
那小道虽然甚是陡峭,又多乱石,但对他们两人来说,并不算难事。而且这一路连登带攀,给了小虞儿更多与她十指紧扣的理由。
离崖顶越来越近,他见她满额是汗,回头向她走了几步,一反身就将她背在身上。她没有拒绝,她知道小虞儿和虞从舟,在这点上是一样的,他总是很倔,不会给她分说的机会。
更何况,她已深深起了贪恋。
她贪念他身上的温暖、贪念他呼吸的瞬间、贪念他背脊的弧线。
她的耳廓不由自主地在他颈上摩挲,“小虞儿,为何对我这般好?”她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我… 其实很坏,我给你吃了毒药。”
她从没想过会向他坦白这一件事,但鬼使神差,她竟然还是说了。她忽然像被扎破的灯笼,被烛火残烧着,全身不剩什么力气。
“小虞儿,我不是小仙女,而是… 而是小妖女。”
如果可以选择,她也不想成妖成鬼,但每一次命运转折,她总是最无权选择的那一个。她喉咙瑟苦,泪水忍不住落出,顺着他的发线,淌过他的耳廓。
“妖女小仙,那你已经毒害到我了,就千万莫再魅惑别的书生了!”他却毫不在意,浅笑着逗着她。
她勉强发出一声轻笑的声音,但眼泪愈发恣意。他的声音越轻快、心情越澎湃,便越是叫她难敌心中那份畏惧。
她咬着唇,揽紧他的身体,心中黯道,“从舟,现在的每一个时辰、每一天,都是我从你那里偷来的,我知道我会受罚的。我知道,总有一天,偷来的、全都要还清”
……
顺着那条曲折山径爬到崖顶,离开他们跳崖的地方已是很远。他们走到最近的一个村落,小虞儿吃了好些农家的鲜蔬土菜,意犹未尽。这次小令箭有经验了,拿出一些零碎钱偿付给村民,以免他又拿出一化金刀币来吓人。
碰巧这村里有庄户开了斗鸡、六博的赌博小场,小虞儿甚是好奇,只是屡试屡败。小令箭暗暗好笑,原来虞卿虞大人的斗赌之术也没见得比樊大头强到哪儿去。难怪初见那日,他没过来和她同台竞技,不是自持身份高贵,原来竟是怕丢了颜面。
她呵呵坏笑着在小虞儿面前露了几招,亏得她从小跟着乞丐大哥们游走各场,这些赌博的小把戏倒是手到擒来。尤其这村野小地方也没有别的高手,她真真是逢赌必赢,看得小虞儿眼底心底全是崇拜和仰望。
眼见日头西沉,小虞儿仍是玩心颇浓,小令箭心中着急,待会儿太阳一落山,他岂不是立时就要晕睡在这村里了?只得连哄带骗,硬是拽他到村口一家马站,拿出一大串钱来跟站主借两匹马。没想到小虞儿一伸手,捞回一半、说,
“一匹马就够啦,两匹太浪费!”
小令箭郁闷加鄙视,这家伙分明连银子金子都分不清,昨日拿出金子来的时候怎么没说太浪费呢。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作耍赖状坏笑,“况且,我骑马骑得差,之前在雪山那边,我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她额上垂下三根黑线,眼睛也耷拉成帘台,懒得看他。堂堂赵国大将军,居然还装嫩!
不过她又一想,待会儿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会因药力发作而恍惚睡着,那倒是真的不能让他单骑一匹马,摔下马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撇了撇嘴,表示同意只借一匹马。
站主牵出那匹马来,小虞儿把她托上马,再一撑鞍,身姿悠扬地翻身上马。此时他也不再掩饰马术,左手牵缰,右手将她揽在怀里,足下略一登力,马驹顺从地疾驰起来。
小虞儿很是迷恋她发丝上闪耀的光华,晃着香气飘拂在他的两边肩胛。此刻冷风迎面疾刮,却刮不散他意气风发。
一时间,夕阳霞光炫燃百里,身边两侧过尽千山
……
只是夕阳终有溺成暗烬的一刻。她感觉的到,他的手臂愈发无力,尽管他仍在强撑。
她起手一旋、接过缰绳,绕上自己左臂,右手牵住他的左手,搭上自己腰间,轻声说道,“靠在我肩上。”
他无力地把头倚上她的肩,似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双手拢住她的腰、十指盘扣。
从舟在她肩头沉沉睡去,她不敢大意,缓下了马速,尽量减少颠簸。她伸手一摸,发觉他指间冰凉,不禁担心地将右手掌心覆在他手上。
她细数愧疚,“朝夕顾”毕竟是毒药,若在体内超过五日,便会开始伤及心肺。明日就是他服下“朝夕顾”的第四日,无论如何也要找机会给他服解药。
只是那样、她这一生就再也见不到小虞儿了……
☆、城郊一夜
这边厢她黯自伤神,那边世界里,虞从舟只觉得在熟睡中被颠簸得好不烦人。夜一黑透,‘朝夕顾’药力淡去。他睡意渐浅、勉强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在荒郊野外,还居然是睡靠在一个女子身上、二人胸背相贴、共乘一骑。他惊诧不已,他自小是三观皆正、品端苗红的好儿郎,现下怎会是这幅荒诞样子!
但闻着那女子粉颈发梢的香味,竟似是楚姜窈。他心一沉,难道因那愿誓,自己真的着了她的道了?怎么此刻竟然搂着她的腰间,而她的手还摸着他的手背。他一阵愤慨,自己这盘靓豆腐,连江妍都没有触碰过,今日全被楚姜窈给吃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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