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谨转头看向她,微皱了下眉头,又看向桌子上的那个襁褓。这么大动静,那孩子居然哭累了,又睡着了,幼稚而单薄的小脸,实在看不出像谁来。
真容摇摇头,沉默地闭上了双眼。
耶律洪德曾经对她不只一次地说起过“五十岁的诅咒”,可是她却始终不信,甚至心中还带着一种不以为然的轻蔑。耶律洪德,怎么看也不像个断寿的人。
可是,现在这诡秘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
是耶律洪德早有预感,所以一直异常急切地一步步安排着身后的事情。还是有人利用那所谓的诅咒,对他动了手脚?
谁能,谁敢,谁又会,对大汗王,动这样的手脚?
她猛地张开眼睛,却看到洪谨骤然放大的脸庞,眼中写着一丝焦虑:
“你不去看他吗?”
“去,当然去!怎么能不去呢!”
真容来到寝宫时,看到太医已经来过了,耶律洪德醒着,眼神清醒,可是气息却非常弱,连起卧都有些艰难。
“汗王,你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就……”
真容的眼眶有些潮湿。看到原本那么健康的人躺在床上,虚弱无力的样子是一件叫人心酸的事情。
不管他做过什么,出于什么目的,他毕竟是来到哈努儿后,第一个对她好的人。除了他娶了她,也没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事儿。
“真容,对不起,看来我不能再陪你走多少路了。原本我还以为,可以在护送你一程,前面的路能好走一些。”
耶律洪德艰难地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脸上依然是没有血色的苍白,话虽然说得有些断续,可是却很清晰。真容沉默了,过了好半晌,才缓缓的开口道:
“我不明白,汗王,我何德何能,让你如此信任。你难道真的放心,把整个哈努儿都交给我吗?”
洪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勉强抬起无力的手握住了她的:
“真容,你爱哈努儿吗?不要马上回答是或者不是,好好问问自己的心?”
这是一个天大的赌注,从一开始就是。
如果赌赢了,他就会得到他想要的一切,让他布下的棋子帮他完成生后之事,即使在天上也会笑着看他留下的世界。
而输了,他将血本无归,甚至连身后的陵寝都将不得安宁。
真容果然认真地想了想,点了点头。洪德大喜,苍白的脸上浮上一层病态的红晕。
真容对人和政治,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直觉的判断。虽然不是开疆辟土的雄材大略,可是这两点却能让她分辨善恶忠邪,知人善任。加上她自己的广博的学识,足以做个了不起的守成之君。
这或者正是金盛选看起来一派纯真的她,来哈努儿和亲的原因。可是他们却漏算了一件事情:人的情感。
真容是真的喜爱这片土地的,甚至超过了她的母国金盛。更爱这里的人。
经历了洪谨的历练,她在情感上也不会如寻常女子般
“真容,你能向天发誓,代替我,守护哈努儿的子民们,想爱你的金盛一样,热爱并保护这一片国土吗?”
“我发誓。”这一次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他。
洪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四王子并非是合适的储君……这当然无关他的来历和血统,而是……只怕他根本没机会长大!……记住,真容。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我选定的,真正的哈努儿汗王,就是……”
真容俯下身去,听到那个神秘的名字从洪德口中吐出来,仿佛太阳出来,阳光拨开层层迷雾般,露出了大雾掩藏下的真相。她本不该太惊讶的,这是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的选择。
只是她真没想到,耶律洪德一直属意的继承人,居然是他!
“等到有一天,你真正坐在了那个高高的位子上,就会明白我这样的选择,并非出于自私。未来哈努儿的大治,国泰民安,必在他的手中。而以后哈努儿政治和国家稳定的关键,关键的关键,却是在你身上!在于你能不能平衡几方的势力!”
这算是嘱托后事吗?真容不由的觉得心酸起来:
“汗王,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明白,我需要将养几天,你就先顶几天吧。”
顶?怎么顶?说来容易,坐起来难!
她从后宫中走出来,前几天还是哈努儿默默无闻的一个人,突然成为了当朝理政的第一人,年仅十八岁的王后殿下,就算坐在高高的王座上,谁又会服她?
从觊觎多年的亲王,到为储君打得头破血流的三位王子,从辅政多年的首相,到纵横沙场的将军,就连在玉阶前站着的宫人,也比她的资格老!
“王后殿下,只怕臣等说得太快,不知殿下能否听懂?若听不懂,臣可以再重复一遍!”
眼前这个一身文官打扮的枢密使,就是其中最嚣张的一个。从那故作谦逊的傲慢自大的口吻,可以看得出他的眼中根本不把她这位来自金盛的郡主当回事。
他的潜台词是:臣等不是在这里谈论绣花,中馈,诗词歌赋,王后殿下只怕听不懂这些内容。
听不懂吗?不过是些绕过来绕过去的话啰嗦话罢了,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太难的啊?
第五十八章 收买人心
什么是政治?
本来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事情,却七拐八拐地把简单的事情用复杂说得话说出来,而复杂的事情却用简单的话说出来,这就是政治吗?
旁敲侧击,弦外之音,掩盖在和平表像下的尔虞我诈,激烈的政治斗争中的微妙平衡……原来这些金盛朝的政治,同样也适用与哈努儿的朝堂。
或者,从古至今,在全天下的王朝之中都是适用的吧!
“你们别的人,对此有什么话讲吗?”
真容的右手扶在后座的扶手上,挺直了后背,后冠上的凤鸟昂首震翅,傲视群臣。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落在身旁空空如也的王座上,好半天不再说话。大殿里顿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枢密使大人,连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你们枢密院都处理不了吗?”
“并非臣等无能,实在是诸多要事,非汗王不能定夺!”
枢密使已经开始偷偷的擦汗了。
“你们枢密院以前也是这样向汗王奏报的吗?难道朝廷养那么多人,就拿不出来一点意见来?”
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废话,却拿不出一个具体的意见来。如果群臣都像他这样想汗王奏事的话,那么耶律洪德今天的病情,只怕不是累出来的,也是被气出来的。
想欺负她无能,也不能用这么拙劣的办法吧?
“王后殿下,臣管的都是涉及国家安危,长治久安的军政大事,怎能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臣等若多提意见,害怕别人说臣等……乘机混淆圣听。”
他说话的时候,飞快地看了一眼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亲王殿下。
真容顿时明白了:这位枢密使大人,若不是洪谨的人,也必然是偏向于洪谨的。
他用这样的方法给她一个下马威,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好让他的主子坐上摄政之位吗?
不过,若是论资排辈,论治国之道,以及哈怒儿的民心所向,坐这个位子的,也应该是洪谨,而不是她。
“好把,你刚才奏报的几件事情,都下去着枢密院研究一下,然后细细地写个奏报给我,我和亲王殿下商议后再做定夺。”
“是!”
那句“和亲王殿下商议后再做定夺”的话显然正中枢密使下怀,他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地躬身退下。
一旁的洪谨眉头紧了紧,眼尾的余光扫了下后座上一直挺直后背的真容。
她不累吗?
“还有谁有事奏报?”
好,先摆平了一个。接下来还有多少人需要一个一个去摆平?
接下来奏报的,是管理赋税的人。他说,荷族借口冬季遭了雪灾,牛羊冻无数,春税一直拖欠不缴,荷族首领弟弟,不但率领部族抗税不交,还和朝廷派去的税官动了手。请朝廷严加处置。
他的奏报还没完,荷族的首领,一个三十几岁的英俊男子,已经扑通一声单膝跪地,拱手谢罪,嘴里不停地解释着:确实是遭受了雪灾,缴税实在有困难,税官强收,才一怒之下动了手。
这可不是件小事。各部族和朝廷最密切的联系,除了姻亲关系,军事调遣,就是赋税了。纳税献贡,那是除了勤王之外,部族对朝廷称臣最重要的象征。
现在荷族不但抗税不缴,居然还和朝廷派去的税官动了手,这可是极大的罪过。大殿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等着看这位新登朝的王后殿下怎么处置这样一件敏感的大事。
真容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说,或许是个关键。处理的好,她就能摆平这些难缠的臣子;而若处理的不好,就会给那些反对她的人以口实。
最保险的做法,要么是询问右面的洪谨和左面的萧远,他们二人对此事的处理意见,然后折中处理。
可是,且先不说这两个人会不会真的会对她提供宝贵的意见——刚才他们可都是袖手旁观地看着枢密使大人为难她。如果听从他们的意见,无非是借自己之手,帮他们除掉对手,或者趁机拉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