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荆轲,你是寡人一生之中最爱的女子。是以,寡人至今从未立后。可是你必须死。我不能让任何一个知道寡人身世真相的人活着。
他始终是不懂爱的。爱里不会有杀戮,不会有鲜血。
我没有看他,只将脸转向身后的高渐离。我很想此刻他走过来,让我最后一次柔软地躺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哪怕他从不曾爱我,哪怕他娶了秦国的公主为妻,我统统都不怨他。
到最后,我脑力所想的,仍旧是那个在悬崖边紧抓着我手的高渐离。他说,我不会放开你的手。
我知道,爱情从来不是对等的,所以,我从不后悔用了所有的时间来爱他。却依旧是心殇,欲罢不能。
只是,穿过我心脏的剑,除了秦王手中的青干剑,还有一把,剑柄捏在高渐离手中。
那上面刻着莲花图案,与我的赤剑,形同孪生。
它是火剑。
【拾壹】
高渐离附在我耳边,轻声说,樊於期临死前,最后一个心愿,是希望我杀了你。她交给我一把剑,上面有好看的莲花图案。我终于完成了。我当日不杀你,是念在你对我一番情深。
后来,我来到咸阳。遇到华阳公主,她与樊於期长得很像。但她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华阳公主爱的是我。看到华阳公主,我就会想起樊於期。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我爱的到底是樊於期,还是华阳公主。
我只是难过,高渐离,为何你要在我死之前,让一切灰飞烟灭?为何你可以爱上一个除樊於期之外的女子,却就是不能爱上我?
但我又如何能告诉你,樊於期借你之手杀掉我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知道了我是荆氏后人,她明白握有赤剑的秦王会有危险。只有除掉我,嬴政才会安然无恙。她要保的,从来只是另一个人的周全。
那两柄剑,让爱与被爱,一切成空。
我仿佛看见叔父站在莲花园的小径上微笑着等我回去。他说,你一定要回来。
我很想拔出身体上的剑,朝高渐离刺去。我想带他会莲花园见我的叔父,我想让他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我想让他明白,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子。
然而,我再没有时间与力气。只是张着眼,手握剑柄,慢慢地,慢慢地,直到静止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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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跟你走》
——也许,一个王朝的覆灭,只是为了证实,纷繁世间,无数的错过与过错。倾城笑,相忘江湖,咫尺天涯。
【壹】
很多年以后,当我终于站在荷花池边看汩汩流水时,我再也看不到河水中一个人的倒影,甚至再也不能想像他的容颜。所有的记忆便是随着一场烽烟,一张脸,一句话,泯灭得无声无息。尤如是放了一夜的烟火,尤如一个站久了的姿势,只是朝代更换,物是人非。
我却越来越多的梦见母亲。她说,你就是我。是我延续到你身体里的毒药,你要明白,我们是不一般的人,我们注定,要颠覆一个朝代。
那么,我要怎么做,母亲。
【贰】
我的脸在冬日暖阳下,像一尾潮湿的鱼,注定无法拥有阳光。母亲是个诡异的女子, 我不知道她从何而来,又要如何地颠覆朝代。她总爱站在荷花池边的一棵杨花树下抬头仰望星辰。她说,孩子,你要学会观望星相,这样以后的岁月就不会觉得寂寞。
母亲,我们又为什么要一直以卖桑木草袋为生。
你的父亲曾经在镐京卖过桑木。我还记得他身上长年的桑木气息。他总爱唤我荷花。母亲又陷入到一种我无法探究的幻境中。可是,我知道,她即使再怎么地仰望星辰,她依然是个寂寞的女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我和母亲一直生活在一个叫褒地的部族。那里四季开满了荷花。我总是会在荷花池边看自己的脸。然后我慢慢地长大。我在十四岁时便知道,自己有着一张倾城的脸。
那天,我见到一个男子。他站在我后面,我只是从河水中,看到了他的倒影。我一直没有回头。
我知道自己的背影,是多么地忧伤和美丽。那时,我总以同一种姿势仰望星空,我想知道,我的父亲是什么样子,他又为何要丢弃我和母亲不顾。
男子一直站在我后面。很久很久才说,跟我回镐京。我是那里的少主。语气温柔。
我没有回答。我只听得满池荷花竟相绽放的声音。我是多么想看他的眼睛,多么想仔细聆听花瓣的声音。他的脚步那么轻,他的声音很温暖,然后有鸟儿在枝头唱歌,我笑了。
我在离开之前,让他见了我的笑容。我知道,他将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个在荷花池边见过的笑容绽放的女子,而这,或许只是唯一的记忆。
【叁】
数天后,家里多了陌生的气息。有个年轻的男人端正地坐着。外面遥远的星辰,慢慢地黯淡下去,母亲站在远处,她说,孩子,你乖。跟他走,跟他走,跟他走。
为什么。母亲。
我是多么想见你的父亲,可只有你才能替我完成。无论如何,我都会在荷花池边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那一天,我离开了母亲,跟着男子。我转身时看到他浓眉大眼里盛载了杀机,看不到任何温情的成分。我迅速地移开视线。面对这样一双眼,心像寒潭般,跌得冰冷。他说,为何你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没有回答他。我一直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我们一路快马加鞭地往前奔。终于抵达褒地。打开城门的瞬间,我见到众多的人,来迎接。他们眼里,除了期待,便是忧伤。还有惊讶。
为什么。我曾经试图问母亲,为何跟着这个人便可以见到父亲。她没有回答。她只是把脸望向遥远的镐京城。
后来,我知道了男子的目的,原是以我换取褒地城主的性命,我穿上了绫罗绸缎,有一群奴隶侍侯着。铜镜前的我,原是有如此倾城的容貌。尽管我一直知道自己多么美。
我看到面前男子惊讶的神色。他说,以后赐你褒姓,把你送给别人,我真是舍不得啊。
他说,我叫褒德,如果不是为了父亲,我想娶你为妻。我从他眼里看到不断燃烧的欲望,我便笑了起来。笑声在城堡里清脆得如同某种鸟。
听到他们争吵时,距离送我去镐京只有两天时日。躲在门柱后面的我,还有门里面的褒德和他的母亲。他在哀求,他想求他的母亲,把我留在褒地,而她执意要送我去镐京。她说,孩子,一切以大局为重。娘定会为你娶个天下尤物为妻。他便败在母亲的威逼利诱下,没了话语。
【肆】
去往镐京的路上,他试图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一起走。我笑着像母亲那样,朝望遥远的镐京的方向,我说,我希望到达那里,我想见到大王。我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他恼怒地问,你喜欢他的权力吧。他的确可以统冶一切。
我望着他,你和他并无区别,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一个美人而已,你不曾用心,只是动过心罢了。你的父亲,还在镐京的大牢里,等着你去救。而我的目的,便是去镐京见我不曾见面的父亲。我们的终点都是一样。我不想出事。
一路,狂风大作。我坐在马背上,想起那个荷花池边见过的男子,而我今生,都不会再与他相见。
那张脸,便只是我低头看池水时,涨起的容颜。便只是一夕之间,听过的一句温暖的话语罢了。而我总是会在途经池塘时,停下脚步来。我的眼泪,是在抵达镐京宏伟的城墙脚下时,开始流出来。
我一步一步向着章台宫走去。穿过长长的亭廊,迈上台阶,周围是众多的人群,我听到寂静的宫殿上空鸟群张开翅膀的声音,我看到宏伟的宫殿上,坐着一个面容萎缩,肥胖的男人,我知道,那就是大周的王。
我像鸟一样,跪拜在孤独的地板上。这,便是开始。
我见到所有的臣民,睁大眼看着他们的王,绝无仅有的从宝座上走下来,牵住我的手。他没有理会那些站在大殿上的臣民,像任何贪婪的男人那样,惊艳于我的美貌。
从此,君王不早朝。纵使他如何地讨我欢心,亦不曾见过我的笑容。他说,你知不知道这大周的天下,唯我独尊,我有坐拥天下的权力,你要如何开心起来,尽管说。我都会为你去做,哪怕是这人人觊视的江山。爱妃。
我始终没有抬头,我朝着遥远的褒地,那个有着荷花池的部落。母亲,告诉我,为什么我要在这里。为什么我要面对一个肥胖的男人。为什么我无法与父亲相见。
没有回音。如同我无法再与母亲面对般。厚重的章台宫,像一座沉封久了的网,找不着出口。这偌大的镐京城,不断有战马呼啸而过。路边遍地是无家可归的人,母亲,我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