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陷在万丈柔情中。蜜语甜誓。他说,如若有天,我负了佳人,必遭天谴。
霍小玉只笑,并不阻止那些歹毒的誓言至他口中说出。在她来看,最美的爱,是需要依托些苍白华丽的誓词来证实的。
那时,正值李益状元及第。这样一个举国皆知的才子诗人,无疑是所有女人梦中的白马。一旦你发觉,自己能垂手可得,便越发谨慎,越发小心。女人总是宁愿相信谎言,也不肯接受事实。
上元灯节。长安城上空,焰火满天。各门各户的千金公子,皆携灯相会。郎情,妾意。李益在小摊上买了两张昆仑奴面具。他说,昆仑奴在他们郑县,代表着勇士。
他们各戴一张。混杂在最平常的百姓里,感受着来自大唐长安,最温暖,也最炽烈的气息。
人潮渐次拥挤。忽然,就走散了。
她看着很多戴昆仑奴面具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却没有一张脸,是李益郎君。
她站在原地,等了五个时辰。她以为,他会回来找她。没料,来寻的人,是母亲。她说,女儿,别再等了。李益不会来。她不知道,此时的李益,正躺在另一个女人的温柔乡里。
母亲说,我在抱月楼的花灯下,见到了李益。他搂着弄月,亲密无间。
霍小玉看着母亲愤怒而担忧的脸,寂静下来。她说,不可能。他不会这么做。今天早上还对我吟诗诵词。不过短短五个时辰,我们只是走散。何况弄月,怎能与我比?母亲不无疼惜。她说,也许,我从一开始,就该阻止你去接近他。他不会带给你爱情,相信我。
【叁】
花弄月是一个貌美女子。肌肤洁白,媚眼如丝。抱月楼的卖笑头牌。她出现在霍小玉的珠帘内,是一个春日清晨。鸟跃雀鸣。春暖花开。
她无疑是勇敢的,爱给了她勇气。只是,她还稚嫩,学不会圆润。直接了当的说,李益郎君现在我屋里。适合他的女子是我而不是你。你看,他送了我长安最美最贵的镯子。
霍小玉泼了一杯水,看着水珠从她脸上流到干涸的地面。明知自己不该与她生气。却抑止不住,李益对自己的背叛。女人总以为,伤害自己的,是另一个女人。
她说,若你想证明,他到底爱谁,很容易,我们都把脸划破,看他愿意留在谁身边就知道了。
以为弄月会拒绝。没想,她意坚气决地,捡起地上碎掉的破璃片划到脸上。瞬间,那张白皙的面孔上流出暗红的血。她似乎很坚信,那个男人,爱的会是自己。
势逼之下,霍小玉不甘被比。
两张淌着血渍的脸,毫无美感。却泛出凄凉的光泽。彼此都惊恐也后怕。两人之中,势必有一人注定是绝望。只是,没料到,绝望的,会是两个人。
李益选择了离开。谁都不选。回郑县迎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他对她们说,把我当作与你们有任何过往的任意一个人,就好。不足挂齿。
绝情寡义的男人,以为没带走云彩,却不知无形中已留下一地尘埃。等着爱他的人忘记,恨他的人想念。
只是,霍小玉不要想念,她选择了毁灭。当着弄月与李益的面,泼水于地,覆水难收。她说,我死之后必化作厉鬼,使君妻妾终生不得安宁。
这样决绝忠贞的爱,并没能换得李益的眼泪与脚步。他照旧娶了卢氏为妻,负心又负情。
原来能写情深款款闺怨之作的诗人,并不能证明他就长情良善。文人一旦变心,比将军武夫更令人齿冷。
大历八年,霍小玉病逝。
【肆】
我来长安,是大历十年。与香娘一起。
彼时,我是抱月楼中倚楼卖笑的女子。无人不知的红牌姑娘,秦胭凉,看尽天底下风流嘴脸,世薄情凉。我笑,天下情痴皆傻瓜。拿爱情当果腹,拿欺骗当信仰,拿背叛当忠贞。
我只知道,一个人的身体,不会永远专属于另一个人。香娘说,不要尝试爱上男人。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天下间男人,疯狂的爱你,宠你。你却不爱他们。
如此,张三,李四,王五,统统成了裙下臣。捧了玉簪,捧了珠宝,捧了鲜花。常常有怨妇般的女子,偕了侍女武夫来,耀武扬威的骂我是狐狸精,是媚惑人心不要脸的妖精,要我远离她们的相公。
我觉得好笑。女人在面临危机时,总以为伤害自己的,是另一个女人。却忽略了她们信以为天的男人。我不怒不恼。
李益出现在抱月楼时,我正依在一个肥胖男人的怀里。听他口若悬河的讲起家里一群毫无姿色的蠢女人。
我的眼,直直的盯到李益身上。仿若火石望穿。
香娘将他带到我面前,朝他说,公子,这就是我们抱月楼的头牌,胭凉。不知合不合公子意?
李益盯着我。是赤裸的盯。也许,这双眼曾经打量过无数的女人。就像他曾经打量过一个叫霍小玉的女人那样。
他无疑是深情而俊朗的。他说,生命中,始终无法忘怀霍小玉。他说,即便你有她那样的美貌,也不会有她那般的灵气。
他说得对。
我只有惊人的美。香娘说,男人需要一个女人,并不需要她们的灵气,只要惊艳貌美就行。
我对香娘说,李益是爱霍小玉的。香娘取下头纱,露出脸上一块惨淡的疤。她没有出声。
【伍】
从此,李益在抱月楼中,流连忘返。不思归蜀。
他说,我喜欢这里的香气。这里的檀木,发出陈旧而熟悉的气味。像一个女人身上的脂粉,弥漫在空气中。
我说,公子,那你爱我吗?
他把我的手,捏进他的掌心。直接而肯定的说,爱。
他说,我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说爱。以前不说,是总觉得没有遇到最合适的。可是,直到彻底失去后,我才知道,能够爱一个人,并不是随时都能发生的事。现在,我不想再让自己遗憾。
我不知道,他的爱,是短暂虚幻的,还是真实而执着的。现实里演绎了太多与爱有关的悲欢离合。我不想成为其一。或者说,我的爱,早已倾在某个人的城池中。
可是李益似乎动了真格。他整日守在我身边。不许别的男人接近我。有时我劝他,把心思放在朝中事务上。放在家里妻妾身上。他不肯。他说,除非你答应我帮你赎身。如果你不介意做妾,我将迎你进门。只宠你一人。
多么动听的话。
也许我该庆幸,他把另一个女人永远奢求不到的爱与关怀,全都给了我。
【陆】
那夜,我在长街上见到风烛残年的弄月。拖着病躯,衣裳五颜六色,耀眼的鲜亮。其时,她不过二十五岁。她的脸,是岁月雕刻过的沧桑,细长疤痕直到嘴角。
她以为挤走霍小玉,便能得到李益。以为证明的是爱情,到头来,却是彻头彻尾的伤。
无论她,还是霍小玉,都不过是李益的风花雪月。过后了无痕。谁都可以被辜负。
只是,霍小玉选择了永不原谅,以死酬命。而她,还继续苛延残老的活着。只是活着。当年那场风波中,世人皆同情坚贞的霍小玉。把她看成是最不知廉耻,卑鄙的坏女人。却不知,她也是那场争夺里的牺牲品。爱情没了,生路也没了。抱月楼赶走了她。于是,她只能日复一日的站在街头,这是每个年老色衰的风尘女子,终老的归宿。
站在我身边的李益,也已认不得她。倒是弄月,不管不顾的给了他一耳光。她说,当年为什么要骗我?我本可以嫁得良人,无论好坏,都比现在要强。为什么要让我成为你背信负义的参与者。为什么要骗我说你爱的人只有我。
李益先是一愣,后来,也许是见到弄月手腕上的玉镯子。他送给她的。
他说,你是弄月?花弄月?
本来是愤慨的女子,听到李益叫出她的名字,突然把手缩回去,埋在脸之间,哭了起来。
尽管多年怨恨,多年不甘。她依旧爱他。尽管从不曾得到他的爱。她还是爱他的。爱成痛,爱成怨。爱成痴。
不久,花弄月死了。服下剧毒自杀。她苛延活着,只是为了证实,李益郎君,是否记得住她的名字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李益没有丝毫悲伤。他不会为陈年旧事里的风流而难过。至多,他的诗句中,又多出一首凄惨悲美的爱情诗。
我讲花弄月的事给香娘听。我说,那样一个女子,原是为李益而活的。
那天,香娘少有的沉静。
她说,她是个好姑娘。若是没遇到李益,她定会觅得良人,有个安稳归宿。她最美的年华,全用来想念与怨恨一个男人。如果我们不敌对,不是爱上同一个人,也许,会成为姐妹。
【柒】
李益说,胭凉,我没有你不行。他说得很真。也许,他对每个女子的甜言蜜语,都是真的。只是无法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