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瑞娘并不担心楚灏在这方面的谋划,她是操心楚灏的身体。
这一个来月,楚灏的确没时间养伤。皇上不时召见,商量归藩事宜,随臣的名单上,楚灏少不得跟皇上磨牙。
没什么时间是其一,其二是他压根儿不想好好治,就这么不好不坏,马马虎虎,这一点实在让瑞娘担心。楚灏待叶凝欢的心,瑞娘能体会得通透,偏是那该体会的人,却只把心思用在别处。
四月初一,叶凝欢和陆霜凌走了。自叶凝欢醒了以后,次日楚灏便回了府,再没去过南苑。
王府的人一应都带走了,包括绿云几个,只剩了原本那些驻留南苑的奴才。不过临行却嘱咐了各人,只管让他们在那儿养着,要什么给什么,别亏了他们。
叶凝欢的伤是没什么,没几天便好了。陆霜凌伤得可比她重多了,不仅是让楚灏给痛揍了一顿,而且他醒了以后,又让林静给诳到围场里差点宰了。
若非他是个练武多年的主儿,怕根本是熬不住的。
陆霜凌养了一个月的伤,才算能下地。这一个月,都是叶凝欢在料理他。瑞娘听了南苑的奴才来报,想着两人在那里出双入对,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派人套了麻袋将两人再打一顿来出气。
这些当然不能告诉楚灏,所幸楚灏也从不过问,只管忙自己的事。不过他就是不能闲着,一闲着就开始恍神。明明有伤还总是饮酒,宫里三请五宴是一次不落地去。他的伤便是因为这样一直好不了,直到现在还时常崩疮流血。瑞娘也劝不住他,一劝他便只说自己心里有数,让她别管。
至四月初一,叶凝欢和陆霜凌收拾了点细软,离开南苑也不知去哪儿了。
瑞娘压根儿不想再提他们,得知以后一个字也没说。但她明白,楚灏若是想知道,怎么都有办法。
果然,四月初一晚上,楚灏自己跑到东二进的亭子里喝酒去了,喝得自己的伤口又崩开了一回。
瑞娘心疼得躲在屋里大哭一场,把叶凝欢和陆霜凌骂了八百多回。
冬英、绿云几个如今也跟着这趟一起往藩地去。她们本就是东临王的奴才,自然是要跟着主子走的。
瑞娘本来怕楚灏瞧见她们在眼前晃着闹心,想悄悄地把人遣走算了,反正楚灏平日里也用不惯她们,谁料楚灏终是扔不下。楚灏把人带回来以后,一直留在他所住的碧桐院伺候。
扔不下的,自然不是这几个奴才,而是因为,她们曾服侍了叶凝欢一场。
瑞娘瞧着他的样子就心疼,捧着衣服过去,悄声说:“殿下,若觉得不自在,不如换换衣裳歇一会儿?过了枫悦山,晚上便可暂歇东围行宫了。”
楚灏靠在枕上,眼半阖半睁。枫悦山,她当初便是自通惠河一径冲到枫悦山下。这法子,谁能想得到呢?
那时他的心情,是觉得兴致盎然的,他喜欢她总是软绵绵、很虚伪地故作娇羞,其实是阳奉阴违,暗地里使小计策。
难得这么个有趣的,他本打算处理完永成王的事便好好跟她逗一逗,看她一个女人拿着几百两银子能跑到哪里去?却是没料到,她竟让人戳在草窝里,命只剩本条了。若非他和霜凌到得快,只怕半条也捞不回来。
再后来,便故意让她给顾靖难倒酒,将她拖进局里,看她怕不怕。她果是怕了,一怕之下又开始玩逃跑的把戏。气得他在水里跟她互殴,他怕真掐死她,没敢太使力气,她就借水得了势,捅了他一刀。那次是在左肩,早就好了。
如今又是因她伤得,的确是严重了许多,他却不想让它好。
真是给没良心的,就这样走掉了。
霜凌收到了那封林静的信,不惜抛家弃命地去追。叶凝欢听到林静的威胁,明知是死也要去。还非得让他去成全,他还真就去了。那时候,什么都不及她的安危重要。
一如看她呕了血,他便投降了一样。
以后,再遇不到一个叶凝欢了。作山花笑,掂指引飞鸟,幻化各姿百态于舞之中,每一步都是动人。她学了十二年的妖娆颜色,却也可以家长里短,贤妻般奔走于女眷之中,打探可用可得的消息。酒量很好,与她共饮绝不无聊。听到他的小名,便诌起几句说进他的心坎里。
再遇不到了!
五月初,楚灏的队伍入了兴成的桐川。大部队护军及一些杂役都留在城外,楚灏只领了少量侍卫仆从及随行官员入内。这次兴成王知道人多,提前把王府的别苑给收拾出来了。
事隔数月,叔侄两个又见,少不了三宴五请的。端午节当天,兴成王又把楚灏请到王府来,一起吃粽子过节。
宴席摆在王府的中院,时值初夏,各式花朵烂漫。兴成王好奇石,园中荷塘有一方青石雕,以极其精妙的雕工制出七孔飞坠流,坠于塘中,与辉灯相映,将那浮于波中的绿萍洗映得有如翠宝。
宴席自午便开,先是搭台唱戏,点几出应节的戏码,接着便是杂耍、歌舞,一场接一场,没半点冷落。相陪的,除了兴成王外,还有兴成王一应的亲戚,兴成王的老丈人叙术自然也在侧。
楚灏酒是喝了不少,但没什么醉意。瞧着满席宾客,晃来晃去是半点心情也无。自己闹中取静,坐在席上,心早就飘得没了影。
到了晚上,一众亲戚相继散去。兴成王兴致很高,拉着楚灏不让他回,将宴席自园里挪到了花厅,又着人添了酒,另将府里新买的乐师也加了来,作个管弦齐奏的古乐排场。
楚灏觉得回去了也是无趣,与他一起饮酒倒也无妨,索性着人换了大杯,继续饮宴。楚正远陪了几杯,脸上就泛了红光,连眼神都有些迷离起来。
他笑着撑了桌道:“十九叔当真好酒量,侄儿却是撑不住了,容侄儿先去饮盏茶散散再来陪。”
楚灏瞥他一眼:“去吧,可别借着跑脱才是。”
楚正远大笑,摆手:“不敢,不敢……”指着乐师道:“你们再奏一曲来……”
说着,他踉跄着由着丫头扶着打侧门出去。
曲风沧幽怀古,生生勾起楚灏心中的几分闷意。饮酒当欢,却没有对手,实在是无趣至极。
他看着空旷的花厅,门外塘水灯下泛波,垂檐叠影,闹中却灭不掉那道影。他犹自出神,突然一道飞纱掠檐而垂,接着便是一道影借着纱带直舞到水台边上。
他微怔,手指顿时失了力,杯子裂开来,那酒直洒了他满手。
是什么乐曲,他已经听不到了。那旋舞翩飞的影子,生生地轰进他的心房,让他听到的节奏,皆由自己的心脏敲响。
连幻想都出来了吗?这身影如此熟悉,绕纱裹着檐角飘飘一荡,数丈长练在她臂间绕如灵蛇,且收且放何其自如,而她的身影恍若飞仙。堂内灯火通明,外面便显得黑,廊灯明灭,水台沿星灯闪烁,只衬得一团柔影流连。
他真的喝多了吗?为何这人跳得……怎么看怎么像叶凝欢!
楚灏慢慢站起身,一点点地向门口走去。她已经足尖轻点,借着纱带兜缠住边上的一株合欢树桠,直腾上半空,险险地轻着水波上浮动的萍,以作飞旋掠水之姿。
楚灏慢慢踱下廊阶,这几步仿佛走了一世般漫长与惊心,那表情在这过程中可谓千变万化。
最终他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面色铁青地大吼:“叶凝欢!”
那嗓子震得在里面奏乐的乐师都拉错了音,而那个正悬飞的人顿时错了拍节,这种惊险的舞步是容不得半点错漏的,她本已经一个用力再次腾起来,此时一抖,顿时那薄纱便失了控,身子一歪直向那方大石雕上砸过去。
楚灏似是早有预料,几步便纵上去,一探手便捞住她长长的纱带,几个绕腕拉着带子猛地一扯,避免了她的脸直撞上石头。
她的身体向着他冲过来,他一把兜住,转了身正让她的脸映在灯光下,眉目顿时分明。
叶凝欢,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穿了一身银丝羽光的纱衣,如今可令灯光下影剪光莹。绾着繁复花髻,头上那根檀木簪子与她的乌发似成一体。
一张脸却素净无妆,影舞只看姿态,不需浓妆。如此她这般莹白甚至有些发惨的肌肤衬在灯光下,带出月影朦胧色,一双眼瞪得圆鼓鼓,显然未从方才失控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楚灏死死盯着她的脸许久,仍是不能相信般突然又扯了她的手去看,右掌深深的伤痕,仿佛将掌心切成两半,这道口子养了快一年,仍然触目惊心!看过之后复又瞪着她,二话不说又去扯她的脸,仿佛想试试是不是真皮,扯得她一连串哀叫:“疼,疼疼!”
真的是叶凝欢,他如今才敢确认!
他用力将她勒进怀里,眼瞳缩得紧紧的:“你……你怎么……你怎么在这里?”
听得楚灏在外头嚷起来了,一直在侧厢里静待的兴成王楚正远和兴成王妃徐氏这才忙忙地出来,徐氏弯腰道:“十九叔莫恼。夫人十天前便到了,这才……”
她话没说完,楚灏直接把叶凝欢抗麻袋一样扛在肩上,头也不回大步流星:“今天我不走了,借你的瑞华楼一晚上。”
徐氏愣了下神,刚想追上前去,却被楚正远一把揪住,摇摇头,唇边抖出一丝笑意:“让小丫头们远远地听传就行,不用管他们。”
徐氏有点不放心,但看丈夫那表情,一时也笑了笑。她的眼不由得微睨,楚正远方才一拉她,将手正搭在她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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