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不过八岁!
如今他这般看着叶凝欢,一如看着自由跳簇的鸟儿,带着希翼与向往,带着欣喜与安详。
楚灏于瑞娘而言,不仅是主子,更如亲子。此时见他这般,没了阴郁,多了几分明朗,却偏让她的心,疼得如被割千万刀。
如何在多疑猜忌里讨得一席之地,他一直都清楚分明。纵有诸多怖畏掩饰,也并不妨碍他心中的梅花开。只是这朵花,总不愿为他尽展颜!
叶凝欢是被一阵疼痛给折腾醒的,疼痛于她而言早已经不陌生。无论是在雅乐居,还是在静园,疼痛总与她相伴相依,仿佛不痛得死去活来,便不能证明自己尚在人世似的。
她睁了眼,被一团光刺得不得不又闭上。适应了一会儿复又睁开,只这片刻的工夫,光便掩去了,是被一个身躯给挡了去的。
看清楚了眉目,叶凝欢有些恍神,是楚灏!
她意外的并不是他居然又如此及时地寻着了她,而是他此时的眼睛。犹记在枫悦山身受大创,被他捡了回来。
她痛得九死一生,醒来便看到他波澜不惊的眼。
后来经历了许多,在原沧道的客栈,他是森冷的。她没按照他的安排行进,违逆了他的路线,他怀疑她与霜凌私情不绝,那时他的眼黑得吓人,仿佛什么情感都透不进那双眼去,所有张狂或者阴霾皆只是面皮上的表象,他的内里永不会被人看到。他折腾她,她又拧断了膀子,他也不放手,掐得她全身没一块好肉,他说,霜凌死了!
那时他的态度已经分明,他是她的主子,这辈子都是。就算他不要,她也休想自由。她只能烂在他身边,烂成一摊泥,任他践踏。
再后来,她病得脱了形,他又告诉她,霜凌尚在人世。在那一刻,她的心被他那怆然的退让击的粉碎。
让她惭愧的是,她不仅因霜凌在世欣喜快慰,亦因他的心而觉哀悲。她以为他的感情只是刚刚好,其实比她想象的多许多!
此时这眼珠仍是漆黑,蒙了些红丝,似是疲惫,但眼底的快慰如此鲜明,毫不掩藏。他坐在床畔,俯下身子这般近地看着她,目光相对,笑意便轻而易举侵入他的眼眸深处,荡漾出一团波光,让她的心跟着颤抖。
他的气息只在毫厘,不待她说话便又侵近了一分,嘴唇就这般与她胶着。
叶凝欢头仍是昏的,仿佛找不到手脚在何处。他这般亲过来,让她脑中闪过一道急电,在身体各处飞窜着,像一根线,迅速地把她的身体又重新给拼串起来。她不由得一哆嗦,手便抖了两下,想抬起来却没成功。
犹记当初她死里逃生,醒来不久他便二话不说摁得她伤上加伤。咬得她嘴唇血淌,到底没忍住在他面前哭了一场。此时他又这般侵过来,她却没了那些胡思乱想,只因他格外温柔的动作。原来他们之间,已经积聚了这么多这么多的回忆啊!
他没咬她,没缠她,甚至没有太过于用力去压迫她,她只觉得软绵绵的,既而变得有些润热,身体不觉地便撤了防。
楚灏习惯性地伸手去抚她的耳垂,却在触到的那一刹那突然止住了。她耳朵受了伤,耳坠子给她的耳朵上留下了小小的豁口。他的手指在她耳侧微微曲节,又慢慢舒展开来,在她面颊上微微抚摩,似是安慰。
楚灏松了她的唇:“霜凌还活着,你可以安心。”与她说得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她微微睁大了眼,不觉蒙了水意。
他的声音有点微微的暗哑,显然好久没开口说话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张了张口,嗓子却像糊住了,愣没挤出声来。喉咙一阵发疼,是了,她想到了,她在与林静纠缠时,林静给了她几下。完蛋了,不会是打废了了吧?本来就是半残,如今又成了哑巴了。
他看着她,嘴角牵起好看的弧度:“喝点水吧,”说着探了手去拿杯子,却是自己喝了一口,不待她反应,又垂下头来。
叶凝欢有点犯晕,不由自主地噙住他渡来的清凉,滋润了她的嗓子也湿了她的眼。
楚灏直把整杯的水都喂给她,她咽得有点困难,疼得要命,偏发出呻吟都像是破风箱漏气似的,刺刺拉拉的听得她都怕得慌。
叶凝欢怔怔,恍惚着,很想问他一个重要的问题:她留了信息是没错,不过她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他究竟是怎么把她找着的?
他随手把杯子放在床头,摸了摸她的脸:“再睡会吧。没事,我在这里。”
“没事,我在这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贴心,让她觉得安全。她微微吁了口气,舒展了眉头,闭上了眼睛。
瑞娘晌午的时候又进来了一趟,刚一进去,却见楚灏正坐在桌边自己吃饭呢。瑞娘吓了一跳,险把手里的东西全翻地上。
这几日,她定时换热水、衣裳、茶饭以及药,楚灏没一天正经吃饭。瑞娘了解他,饶是心疼得慌也不劝,只悄悄地进出,不断地端出凉冷的,换新的进来。此时见他这般自觉,瑞娘眼睛都潮了,忙着把手里的东西送过去。
“这是刚做的人参炖水鸭,还是用这个吧。”瑞娘看着他,清减了,神情却安。这几日他都是如此,不言不语神态安宁,竟像是连之前的脾气都没有了。
他生于深宫,长于妇人阉宦之手,虽说没让那帮子宗室子侄真给拐带坏了,但终究是精致养出来的,那脾气是说来就来。
端昌驸马袁诉是他的亲姐夫,太后所出三男两女,长女端昌公主下嫁袁诉为妻。袁家也是开国功臣,连先帝爷当年见了袁家老爷子也要给几分脸面的。
三年前,楚灏南征回来。皇上犒赏有功之臣,于宫中赐宴,南征有功的护国公王祥、南丰王楚沅及一应亲贵权臣皆列席。那袁诉多饮了两杯,与楚灏玩笑几句,谁知道说得有几分不太顺耳。
楚灏恼了,殿上便掀了桌,盘子直扔到袁诉脸上。待众人反应过来冲上去拉架的时候,袁诉已经被楚灏打得爬不起来,足在家躺了小半个月。
这事在京里街知巷闻,端昌公主气得闹绝食,非让楚灏去登门道歉才肯罢休。皇上和太后的脸面都挂不住,皇上要楚灏去安抚,楚灏压根儿不理会,直管跑去打他的猎放他的鹰。最后皇上只得亲自去了公主府,这才平了事端。
楚灏这般得罪勋贵,不仅让皇上难堪,也让瑞娘替他担心。他这撒着性子来不管不顾,来日朝中无人相助便寸步难行。
瑞娘微恍了神的工夫,楚灏已把炖品吃尽了,拿茶漱了口道:“她方醒了,你过一会儿让常世友来瞧瞧,看还要不要换方子。”
怪道肯吃喝呢,原是床上那位醒了。叶凝欢其实伤得不重,是她之前自己熬得有点弱罢了。发是楚灏的伤很是骇人,林静何等身手,那可不是上回叶凝欢小打小闹那一下子了。
他的右手如今别说拉弓挽缰了,端杯茶都费力,常世友说了,若想得愈,少说也得半年。
瑞娘擦了擦眼角,却没敢去问他的伤,说:“是我没尽心,殿下……”
“得了。”楚灏扔了帕子说:“早就不该留着林静,瞧着她的功夫好想留着用几年,倒真是让我开了眼。”
“她早死在山上了,看着的人前儿已经回来了。”瑞娘说着。
“总归是影月门的人,剩下什么都给云栖蓝送回去。”楚灏低了头说。
“昨儿京里来报,冯昌进死了。”瑞娘小声说。
冯昌进是让皇上给气死的,或者说,是冯昌进用这条命来逼皇上。
他虽是元后的堂弟、永成王的外公,但这个人实际并不愿沾染宗室。当年元后嫁与先帝时,他尚年幼,冯家的事还轮不到他做主,况且那时先帝还未称帝。
后来女儿嫁与哀太子,却实为先帝所迫。冯昌进一生不曾为哀太子谋,也正因如此,才能在哀太子死后,诸子夺势之间不为当今圣上所忌,得以留存。他深知党争倾轧之危,早早隐退,闭门谢客,不让子侄出仕,不攀高门姻亲。
冯氏一门,为先帝之勋,冯昌进其人,文谋过人,深得先帝所爱。他更是锦朝闻名的大书法家,先帝的神功圣德碑,便是他的手笔。他足智多谋且胸有韬略。正因他是个精明人,眼光长远,深知在如今的时局之下与宗室沾染的弊端,所以早年间,他竭力想推拒与哀太子的婚事。怎奈他终是个臣子,先帝开口他无从拒之,只好低调为人,为的是免遭纷争以保荣华。
先帝的众多子侄中,能征善战者多,能谋者亦多。如今分封诸方各有权势,当今圣上膝下空虚,难免心生忌惮。他当年的担忧如今成了现实,永成王身死异方,他无从以证清白。
皇上逼他与东临王联姻以自保,他不得不应,却因垂暮老之年,终致畏惧抑于心房。眼看子孙难安,早晚会成为皇族争轧的牺牲品。他已经风烛残年,此时如何再禁得住这般惊惧忧心?皇上圣旨已下,想要翻盘,也唯得将他的老命奉上。
楚灏一早便知,皇上太过于心急,想借机逼冯氏重归朝廷为他所用。其实也不是皇上太心急,而是北藩的情况越来越恶劣。
北监行院司捡到永成王后,心生恐惧,想悄悄把永成王送走。但北监行院一向有名无实,也在北藩诸臣的监控之下。
不及送人,在北都得楚正越便收到消息,当即震怒,以为是北监行院的人偷逆罪人,想坑害于他,二话不说便亲自领了人来堵,永成王便是在那时自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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