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嘉只是看着他,对这个朝夕相处的好友,竟然拥有这么多秘密而五味杂陈。
“我爹娘,是师傅、伯虎师兄还有六指大叔的好友,这个你是知道的。但他们若是活在世上,今天也不过不惑之年而已,正当壮年的时候便过世了,因为他们是枉死的!”
仇英垂首站在桌边,默默的抠着桌面,指甲抠到发白。文嘉忽而想起父亲曾说过,仇英的父亲仇元慧是犯了过错被贬谪的宫廷画师,受命终身不得作画,只能以做漆工为生。苏州三宝文唐祝年轻时也曾恃才傲物,私下找到流落苏州的仇元慧比试画艺,结果对方以刀作笔、以木为纸,画出一幅至今仍让他们叹服的《伏虎图》,矛头直指朝中作乱的“八虎”,其年纪轻轻却拥有过人的胆识和气量,让四人引为知己。
那会儿仇元慧虽没什么雅号文名,却与苏州三宝交好,在苏州城内也算是悠然自得、舒畅快意。只不过后来好像是因为名妓秋香的缘故,他与另三人有了些隔阂。仇元慧娶了众人的梦中情人秋香,说是此生足矣,不愿留在苏州这个是非之地,隐居祖籍太仓州去了。三宝与他偶有书信往来,却终究未再相见,待仇英拜文征明为师的时候,三宝得知仇元慧夫妇过世,还颇为唏嘘感慨了一阵,因怕惹得孩子们伤心,对其死因也未多加细问,只当做是病故了。
原来其中竟另有内情。
仇英道:“我爹娘过世之前,嘱咐我们不要报仇,说是对方财大势大,拼不过的。让我们到苏州来,想学画也好,想成家也好,就是别回太仓了,就这么好好生活下去。”
文嘉点点头,三年前见着仇英的时候,他才十五岁,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其他原因,个子比同龄的小子们矮了大半截,胳膊腿也是细瘦细瘦的,就是个半大的小孩,那般的孩子谈什么报仇?不过那时的仇英,个性鬼灵精怪,镇日里嘻嘻哈哈,万万没想到竟然藏着一个这么深沉的秘密。也无怪他俩相处这么久,偶尔也有种这孩子虽然调皮捣蛋,但在正事儿、大事儿上竟不会出错的安心感。
不过,似是有什么不对。“你们?你家还有别的孩子?”
仇英轻轻点一点头,道:“我还有个妹妹,名字叫做仇珠。”
“她人在哪儿,你怎么不跟她在一起?”文嘉今日真是太惊讶了,这个臭小子,原来竟是一个闷葫芦,竟瞒了他这么多秘密!
“她……你也知道的,就是群香阁的织香。”仇英知道好友的心情,若是他哪天知道文嘉竟瞒了他这么多事,肯定也是伤心的。不过这种事瞒久了,没个由头还真是难以交代,也不知从何交代。今天是否应该感激那位惊世骇俗的知府夫人,让他终于寻了个好机会,将这些事向好友和盘托出。
文嘉此刻不惊讶了,反而是笑了。他摇了摇头,叹道:“难怪你与她也没见过几次面,就那般交好。不过,你怎地放心她去那种花街柳巷,虽说是卖艺不卖身,可是青楼之中鱼龙混杂,她一个好人家的女孩……”
“我也曾劝她。她说她与娘亲长得像,查起事情来方便,再者我娘也曾是群香阁里的姑娘,也遇到了我爹那般的知心人,她便是打定了主意,不听我的劝了。”仇英回想起妹妹的坚定,也有些无奈。或许两人都是秋香的女儿,从小对母亲的身世很清楚,对群香阁的印象也没那么糟糕,是以虽有犹疑,但织香在群香阁这么久,也没吃什么亏,也便慢慢的放心了。
文嘉闻言也不多说什么了,关于那个织香姑娘的手腕,他也有所耳闻,知道她想自保是全然没有问题的。何况还听说,唐伯虎与祝枝山常常去探望她,这两人虽无实权,但在苏州城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织香承蒙他二人关照,该也是安全的。
他关心的,还是仇英的前程。“那刚刚那个女人说的鼻烟壶,是什么东西?”
仇英被触动往事,心情波动很大,却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安静的厉害。久久才道:“那是在我爹娘遇害的现场,唯一一份留下来的证物。”
那天,仇英与仇珠随着邻人出外赶集,开开心心回来,却看到父母躺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父亲仇元慧硬是吊着一口气等他们回来,严令两个女儿不许报官,不许报仇,回到苏州好好生活,话未讲完人已咽气。仇英仇珠一个十四一个十二,都还是没有主意的小孩,却骤失双亲,不得不一夜长大。在为父母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屋中角落多了个绘有精致春宫图的鼻烟壶,这东西在清贫的仇家是不可能出现的,两人偷偷问了村里最有学问的先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才在安顿好父母的身后事之后,带了到苏州城里,四下悄悄打听,但这么多年来,也只是知道了鼻烟壶的名字,它的来历、主人等消息,却仍是一概不知。
所以仇英才在听到柳若眉的一番话之后,立即便转念答应了她的要求。画几幅春宫算什么,他本也就想着,若是各种方式都无效,也可以画一画这鼻烟壶上的春宫图,只是男女情/事罢了,是不是以知府夫人做主角,又有什么区别。柳若眉都敢说,他仇英又为何不敢画?
作者有话要说:亲耐滴读者盆友们,走过路过收一个啊!谢谢咯~~
☆、十荣图之五
三天后,仇英带着一副图轴,遮遮掩掩的到了汤府的后门,却差点没被一个鬼鬼祟祟出门的身影撞翻。这人穿着小厮的衣服,却长得细皮嫩肉,该不会是那柳若眉的另一个姘头吧?
两人互相怒视一眼,却默契的没有吱声。来者轻松溜出门,但仇英想要溜进门,目测却非常有难度。
且不说有下人来来往往不好交代,再者进去了怎么找到柳若眉也是一说啊。仇英可是听说,这汤知府的宅子占地不小,在苏州城除了师傅文征明参与设计的拙政园,规模最大就排这个汤宅了。
其实仇英作为知府大人准许、汤管家和柳若眉亲自上门聘请的画师,大可以从正门大大方方进去,可是一想到图轴里的内容,他心虚!
在后门拦槛前兜了七七四十九圈,仇英终于下定决心直闯进去,却一头栽进了一个魁梧大汉的胸膛上。
“做什么的?”大汉目如铜铃、气势汹汹的问道,握起的拳头嘎吱嘎吱响,仇英莫名腿软,飞快答道:“我是画师,来给夫人画像的。”
“鬼鬼祟祟!画像的怎么不走正门?”
仇英将画轴夹在胳肢窝里,双手作揖,道:“护院大哥,小的第一次为这种大户人家作画,不敢走正门,还烦请护卫大哥行个方便,帮忙通报一声。”
凶狠的眼神瞬间化作蔑视。“瞧你那么点出息,等着!”
仇英瞪着这人昂首阔步往内院行去,伸手掏铜板的动作顿住了。谁说大户人家的奴才都是嗜钱如命,这位护院大哥不是挺好的嘛!不过自己这种行为真是不可取呀,被人家请来作画的,理当受到高贵的待遇,可自己竟然还准备贿赂下人,这种事若是传出去,还真有损他大明朝未来第一画师的威名。
总之这个护院帮助通知了夫人身边的丫鬟,丫鬟又去禀告了柳若眉,折腾了好一番,仇英终于进了内院,隔着屏风与知府夫人见面了。
不容易呀,擦一个汗先。
“仇画师,你的画可是作好了?”屏风后边传来的,的确是那日柳若眉的声音,仇英放下莫名的心惊胆颤,温声道:“作好了。”
“是吗?那拿过来我瞧瞧吧。”屏风后边又传来嘱咐,这次随着她的声音,一个标致大方的黄衣姑娘走过来,道:“画师把画给我吧。”
仇英下意识紧攥着画轴,道:“这画还是让知府夫人亲自过目比、比较好……”
那黄衣姑娘嘟了嘟嘴巴,屏风后边却传来一阵娇笑,待她笑够了,才施施然吩咐道:“红玉,你且出去候着。”
“是。”红玉向屏风福了福身子,一双眸子又将仇英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退下。仇英总觉得她的打量有些怪怪的,正低头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却瞧见一双大红缎子面白绫高底鞋,往上便是一尺宽海马潮云纹金沿边挑线裙子,上穿香色潞绸雁衔芦花样对襟衫儿,再往上……仇英依照礼节,便不再往上瞧了,又将头儿低了低,作了一揖,道:“见过知府夫人。”
柳若眉似是每讲一句话之前都要笑一下,此刻她便先是娇笑一声,才说:“坐吧。”只两个字,便是妖妖娆娆,引人联想。仇英抖了抖鸡皮疙瘩,庆幸自己不是个真男人,便依着椅子沿儿坐下。
“我看看画儿。”柳若眉一个指令仇英便一个动作,将手中的图轴摊开铺在桌面上。
柳若眉站在桌边观赏,半晌不发一语。仇英倒是希望她能说两句,画者作画,不就图个知音么?即便是这种明春宫,他想听到的也是赞美而不是否定,更不是沉默不语啊。说到底,仇英心底还是有着一颗不灭的画师火种。
“唔……”柳若眉终于发声了,仇英虽是仍未抬头,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快夸我吧夸我吧,就算词儿贫乏一些,我也是不会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