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真是太狠心了,竟然也不帮一把手,只知道笑话我。”文嘉不满嘀咕着,不过等手不疼了,还是将姜汤仔细端上前,让仇英趁热喝了。
三人正说着话,墨海大叔在院里禀道:“夫人、少爷、仇公子,知府大人派人送了帖子来,说是知府夫人生辰就要到了,邀请仇公子过府为夫人画一幅画像。”
仇英正喝着姜汤,闻言却差点没呛死在碗里。猛咳了几声,沈氏拿了帕子帮他擦嘴,抚背顺气,文嘉这会儿却笑了,道:“大明朝未来第一画师,知府大人知错了,真的回头求你来了,你可原谅他?”
沈氏瞪了瞪他:“这话是你能说的吗,祸从口出知不知道?”
仇英吃吃一笑,故作高深道:“既然他知道错了,本画师便原谅他一次,勉强为他的夫人做一幅画吧!”说罢与文嘉笑作一团,沈氏拿着两个小疯子没法子,便挥了挥帕子,走到院子里,问道:“墨海,那送帖子的人还在府上么?”
“还在前厅等着呢。说是知府大人知道了,之前府上有小厮不守规矩,假传吩咐,让仇公子受委屈了,今儿专程来道歉的。”
仇英在屋内听着,文嘉道:“一个守门的小厮,哪敢乱改主子的吩咐?八成是知府府上发生了什么其他事儿,才又来找你。”
“多半是这样了。”仇英将剩下的姜茶喝完,却起了身,下了床,整理衣冠,戴上方巾。文嘉奇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要去见客么,这么简单就原谅他们了?”
仇英见他语气中似有不满,笑道:“为知府大人作画,对我来说可是很难得的机会,此刻可不是摆谱的时候。”
“你怎么变了,有点势利了……”
仇英整衣的手顿了顿,半晌才把笑容拾掇起来,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再望一望文嘉,温声道:“我先去前厅。”
文嘉下意识捞他的袍袖,却如流水一般滑走。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方才的仇英,眼神好似是很受伤。文嘉不再多想,跟着仇英往前厅行去。
等在大厅的,除了上次在暖香楼拦住自己的汤府管家,还有一个小个子男人。仇英和文嘉先后踏入屋内,见沈氏已经在招待两位了。沈氏见他们来了,便向二人介绍道:“这位是汤府的汤管家,这位则是汤府的少爷,汤显赫公子。”
仇英和文嘉偷偷递了个眼色,绷紧了精神坐下。沈氏见众人都不说话了,便道:“你们先聊着,我去后边瞧瞧茶水。”
“有劳了。”“汤显赫”礼貌的欠身相送,见沈氏走远了,又向汤管家道:“你下去吧,我私下与两位公子聊一聊。”
“这……”汤管家面带难色。“汤显赫”扇柄轻轻磕在案几上,几不可闻的声响却让现场一片紧绷,汤管家到底是垂首下去了。
座首的客人不吱声,仇英与文嘉也是头皮发麻,不敢发出声响。沈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是不知道汤显赫长得什么样,但他俩却知道此人必定不是汤显赫汤公子啊,因为他——不对,她,正是上巳节那一日,文嘉仇英不小心撞上野合的那个女人!
“汤管家,你该是认识的。”那女人虽是着男装,但素手纤纤,姿态婀娜,扮相与某人相比,真是破绽百出。此刻她放下杯盏,忽而开口,向仇英问话。
“是。”仇英回答得如临大敌,倒惹来对方一阵娇笑。
“不瞒你们说,我便是一心要请你去作画的知府夫人。”柳若眉笑不可抑,见二人只顾偷偷递换眼色,不敢多答,又道:“也是上巳节的那个荡/女。”
仇英头皮发麻的感觉更深,文嘉也差不到哪里去,僵声道:“那一日真是对不住,搅了你与知府大人的好事……”
柳若眉却似是故意与他们作对,很快接口道:“你们明知,那个男人不可能是知府大人。”
她用闲凉的态势,揭发自己出轨的实情,倒叫两个无辜的目击者不知所措。沉默良久,仇英道:“你们后来查过了我的画作,也该查过我们的行踪,我们并未将此事张扬出去。”
“是啊,可是我发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柳若眉从袖中掏出一张画纸,仇英上前取过来,发现折痕重重,想来是经常被翻阅导致的。打开一看,竟是那副失踪的《春日洗濯图》。
“这个?”仇英不解,文嘉接过去一看,也是一头雾水,这画与知府夫人有何干系?
“仇英,我要你答应。”柳若眉目光坚定,嘴角带着嘲讽的弧度,“以我为主角,画一套《十荣图》!”
☆、十荣图之四
十荣图,那是什么玩意?仇英与文嘉面面相觑,皆是满面疑惑。
柳若眉便又递过来一本册子。文嘉接了过来,只翻了一页,一张俊脸便就红透了。仇英瞧着奇怪,也要接过来看看,册子却被文嘉扣起来紧紧握着,不愿给他。向柳若眉道:“仇英不画这些玩意儿!”
柳若眉也不恼,端起杯盏继续品茗。这杯中泡着的正是今年才采上来的雨前毛尖,浓郁甘醇、满口遗香,果然只有在这种真正的书香门第,才能品到这样芳醇的好茶,不似在自己家中,再好的东西都夹杂着些铜臭市侩味。
仇英瞧着她安然自得,好奇心大作,硬是将文嘉手中的册子抢了过来,翻开一瞧,面上也泛起烧来。这册子,正是用来压箱底的春宫图册,他还是很小的时候,调皮翻进娘亲的陪嫁箱笼里躲猫猫,看到过这种男女赤条条相缠绵的画册。那时年幼不经事,还当是找到了奇特的宝贝,欢天喜地的拿去与爹娘邀功,结果自然是挨了一顿胖揍。那是记忆中唯一一次挨揍,爹娘也没有给他讲道理说故事,反而是遮遮掩掩,说是长大了便知道了。
如今仇英镇日的泡在那些风流才子之间,虽没有亲历,但多少也明白了一些男女情/事,自己甚至也画过一些暗春宫。不过这个柳若眉,可真真是当定了他的启蒙老师,先是在野外丛林真人苟合,现下又为他送来赤/裸裸的明春宫,倒是个令人费解的女人。
“这个和十荣图有关系么?”仇英一边问着,眼睛却舍不得离开这本册子,从头到尾细细翻看,不理会文嘉偷偷揪他袖子。
柳若眉瞧他眼珠子都要掉进册子里去,吃吃一笑,道:“十荣图,便是十套不同的招式动作。”
仇英翻页的手顿了顿,狐疑望向柳若眉:“你不是要请我去画像?”
“是画像啊,只不过画时我不穿衣服,还有个野男人在侧罢了。”柳若眉轻描淡写的模样,似是讲着无关痛痒的事,仇英不傻,自是知道这其中的利害。要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可是知府大人的正妻,全苏州城最该端庄富丽、恪守妇道的女人。可是她,她跟人偷情也便罢了,还要将此事画出来!仇英无法理解,也不愿合作。
“文嘉方才说过,我也是这个想法,我拒绝作这种画。”仇英做出送客的模样,撩起袍子便要往内室走去。
“听说你在找一个鼻烟壶的主人?”柳若眉不急不缓,在他前脚迈进门槛之前,撂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文嘉听着莫名其妙,仇英却募的止了步子,“你知道?”
“很不巧,我知道。”柳若眉闭了闭眼,又道:“你全然可以把今日之事,合并先前上巳节的事,一并报告给知府大人,看他心情好坏、良心多寡,再去费多少周折帮你调查,最后给你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不过我这里,却只要在你作完十荣图之后,便直接把答案给你,因为我曾亲眼看见过那只鼻烟壶。甚至知道,它是在三年前丢失的。”
仇英心如擂鼓,一步踩着一步,走到柳若眉身前,郑重道:“你让我画什么,我便画什么。你让我画多少,我便画多少。”
文嘉讶然,柳若眉微微一笑,而仇英的脸上,却是百感交集。
“我不为难你,画好这套十荣图便可。第一幅画作,便以上巳节那日的情景作图吧。仇公子,你还记得当日的情形么?”柳若眉站起身来,讲一句便进一步,她进一步,仇英便退一步,两人身高相仿,却叫柳若眉占了绝对的气势,仇英想躲开她凶悍而又闪着势在必得之光的眼睛,只能转身背对着她,道:“我还记得。”
“很好,为那天的事,取一个好听一些的名字。”柳若眉微微屈膝作礼,又向文嘉一笑,道:“那本夫人就先告辞了。三天后,请将第一幅画作送到汤府来。要记着,只有我满意了,才会有后面九副的机会,也才会告诉你答案喔……”
还要送去汤府?!仇英望着柳若眉婀娜而去的身姿,喃喃道:“这女人,到底有多大的胆子。”
“那你呢,应了这种事,又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文嘉“啪”的一手拍在桌上,杯盏狂跳,茶水溢撒桌面,聚成团团水珠,倒映出他凝结铁青的脸。仇英惊了一跳,从未见过好友发这么大脾气的样子,不过心中也知道他在气什么,只得默默拿起抹布,将桌上的凌乱收拾干净。
“你有事瞒我。”文嘉抢了他的抹布,扔到地上,仍是一副气怒的模样。
仇英将之拾起,顶着他愤怒又失落的眼光,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抹着,半晌才道:“初时瞒着你们,是因为不知对方是谁,怕你们受到牵连。后来却是不知从何说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