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疏忽了没发现,现在一看,却也心下一惊。
明重谋打开扇子,果然上面一点字儿也没有,更甭提画了。无红无彩,确实不佳。他与谢临出门只为图着高兴,不想惹这烦闷,便眉头一皱,想把这扇子扔回去,却被谢临阻住。
“也不过就是白,扇面倒是好的,你们掌柜的,还是颇识货的。”谢临把扇子接过来,向店小二道。
店小二不知她所言何意,只得接着赔笑,连声应是。
谢临又道:“店家可有笔墨?”
“有,有。”店小二连忙招呼一旁酒楼的酒保,叫他帮忙取些笔墨来,那酒保尚还犹豫,店小二便低声呼喝道:“这两人来历不凡,得好生伺候着,你快点,去去就来。”那店小二这才赶紧低头进去,片刻之间,笔墨已取来。
墨已是研好的,笔与水皆还是新的,可见店家用心。谢临微微一笑,提笔沾了墨,明重谋见状,一股莫大喜悦涌上心头,“你这是要亲笔写字作画?”
谢临挑眉看他,“怎地?您觉得我的字画看不过眼么?”她斜睨着他,揶揄他,眉眼间却满是笑意。此时碍于旁边人多,一时不便叫“臣”,只能叫“我”。
明重谋只觉心里一荡,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怎会看不过眼?丞相的字画,自然是好的。”他唯一拥有的,不过那许久之前,派人从尉迟正家中盗得,只剩漆黑一片的画,画中满是哀戚之意。
而此时此扇,谢临亲自提笔,那却是两人情投意合之后的私相授受了。
明重谋满心满眼皆是喜悦,谢临见状便明其意,只是好笑,也并不苛责,只是低头,将笔印于纸上。
不多时,一幅田园图便映现在扇面上,柳树弯弯,草木森森,弯弯曲径中,一人缓缓走来,雾霭之中,依稀可见面目。那却是一个少年,眸如星,眉如刀,上善若水,身上并非玄色锦缎长袍,却气度雍容,面前似也无人,却依稀可见眸中饱含深情。
谢临在旁题了零星小字,明重谋细细读来,却见那是: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字弯弯而起,洒脱飘然,苍劲而有力。一旁店小二见了,不由频频点头,“谜底是离骚,您以诗经之词书写,可谓相映得彰,这可是元宵之中的好彩头了。”
离得近的,见那笔画工整,画不知何意,却显露不凡功底来,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随着那画展开,一点一点画尽,那少年模样,一点一点展现,一旁题字的诗中,道着说不尽的情意。明重谋倏地觉得,这凛冽寒风,似也过得不那么冷了,不知怎地,莫名从心底有些发热,浑身便暖了起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谢临写得极慢,尤其是这几个字,明重谋敏感的察觉到,她腕间些微的颤抖。
书画成型,店小二长长呼了一口气,向谢临竖起拇指,“客官这画可谓意境道不尽,我虽然不懂这些,却也明白,这肯定是好画。”他刚说着,一旁酒保就在他耳语片刻,便又退了回去。
店小二立刻面色一整,便嘻嘻笑道:“我家老爷刚才说,喜欢您这扇上的字画,您若愿意,可否割爱,我立刻向我家老爷禀报,将您这画买下来,老爷方才已言道,有钱好商量,只要您肯割爱。”
谢临疑惑道:“你家老爷?”
“客官您不知道,我们这些酒保小二掌柜,全是老爷雇下来的,自然全听老爷吩咐。老爷京中产业不少,财力客官自不必疑惑,只要您肯出的起价,我们老爷自然也掏得起钱。”他本以为这两人虽然似是贵客,但衣着毕竟并没有太过华丽,只怕对那银钱,也是动心的。
不想此话刚出,明重谋便冷声拒绝,“这字画是她送给我的,我不肯割爱,你家掌柜的可以放弃了。”说着便扯着谢临,慢慢走远。
店小二一怔,正要招手要留,却被一旁一人阻住,他以为是那酒保,便要叫他放手,却听那人沉声道:“某已说了不必去追,你且接着挂灯谜,让别人去猜,此事不用再理会了。”
店小二听着声音熟悉,连忙一回头,便赶紧拜了拜,低声道:“老……”爷字还未出口,那人便阻住他。店小二无奈,只得又接着挂灯谜。
夜色灯火之下,映照出那人的脸,却见他紧紧抿着唇,眉毛也紧紧地皱着,看着远去的两人,眸中颜色变幻,最后变成漆黑的深潭。
灯火明晰,可见此人面目十分熟悉,竟是那兵部尚书尉迟正!
此人平日公正严明,却也不想竟也置下产业。他平日里除了上朝,倒也鲜少出门,因此众人倒没有几个认出他来的。
他只是冷冷淡淡地哼了一声,回身扶了帘子,便又回到酒楼之中。
“这画你既画了,那便是我的,不可反悔。”明重谋看着手中画,越看越爱,真是爱不释手。
谢临道:“臣既然为陛下画了,自然就是陛下的,陛下尽管拿去便是。”
明重谋皱了皱眉,偏头瞧她,“怎地,你又这么说话?刚刚我听着那个‘我’字,很舒服,你倒不如再那样自称,”他凑近她,“我就讨厌你说的那个‘臣’字。”
谢临摇头,“在那么多百姓面前,臣怎可自称‘臣’,这岂非暴露了陛下竟在宫外?这于陛下安危不妥,但是该说的话该做的事,臣不能忘却。”
明重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人走到一处人烟稍少之处,他终于忍不住,在谢临唇上吻了一吻,轻声道:“说,你喜欢我,喜欢多久了。”
那画中的少年模样,虽然并未着皇子装束,他却一眼便看出来,那是少年的自己。
他都不记得少年时候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可她却还记得。
“容我想一想,”明重谋道,“那画上的我,只怕才十七八岁的年纪,那岂非□年前你就注意我了?还对我朝思暮想,这么多年,竟还记得。我自那以后,便逐渐易了容,再也没有让人看出我的面目是何模样。”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笑,碰了碰她的额头,叹息了一声,“你竟还记得?”
谢临见他这般亲昵,脸颊不禁有些热烫,偏头不看他的眼睛,也轻声道:“臣自当记得。臣曾作的那幅全抹了黑色的画之下,隐藏的便是您少年时的面目,又怎会不记得?”
她隐藏了那么久,终于把这话吐了出来。方说出口,谢临却觉自己往日压在胸口中的重担,忽地散尽消失殆尽。这是她内心中的言语,自然无法平息。
更久之前,她第一眼见到他,那影子便被印在心口之中,再也不能褪尽。十年之后今日所见,往昔萦绕在心头的影子,又怎会褪尽思念?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只想着那诗经中的几句话。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莫大的喜悦淹没了他,明重谋笑着,却觉得眼中有那么一些热度,“绕了这么久,你果然并非对我无感。你却不提,我们浪费了多少时光。”
只想着与你相处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慢慢吻上她的唇,在这元宵之夜的灯火之中,喧嚣之中,他们二人觅得一处僻静,只愿缠绵无尽,至光华褪尽,也不能休。
春节过后不久,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万物复苏,冰雪消融。
从冬天所见,瑞雪兆丰年,今年必定会有丰收。
万兆皇帝认为,为庆今年之喜,便于春后月余,设围猎,朝中臣子,皆可于围猎中射取猎物,头筹者,加升一级,以庆今年之喜。
众臣大喜,令一出,众臣便叩首,高呼万谢皇恩。
☆、
元宵之夜后不久,谢临便举家将绮罗所谓的那个娘家布置出来,男方家本已置办许久,谢临只作一般的添置,但这就算一般,也比男方家要大许多手笔。
幸而谢临还考虑锋芒不能太露,否则对绮罗将来只怕不易,这才稍微收敛了一些,但是也比许多人家要精致许多。
墨儿还哼了一声,说自己本来都备好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要给绮罗姐姐当嫁妆,可是被爷一声话,这就登时寒酸了许多,好不懊恼。
淑霞听了她这小家子气的话,只得在旁边掩口偷笑。
不过就谢临这一操办,也足够令男方家侧目不已。绮罗出嫁时,吹吹打打,张灯结彩的,果然风光。新郎官站在大门口,喜气洋洋的,等着花轿到,他的母亲却已按捺不住,微微凑近了,看四下尚无人注意,低声道:“你这媳妇的来历不凡啊,你可考虑妥当了?”
“自然妥当了。”新郎笑道,“娘,您尽管放心,她愿嫁给孩儿,她是个善良女子,孩儿待她好,她自然也会对孩儿好,孩儿只想和她在一起,这辈子,下辈子。娘您放心就是了。”
新郎的母亲这才微微有所安心。
轿子不久即到。
新娘袅袅婷婷,婀娜端庄,虽被盖头遮住看不到面目,众宾客却也瞧着替新郎高兴。
拜高堂时,男方父亲已殁,只有母亲在堂,女方高堂已殁,长兄如父,谢临便替她受了这新人夫妻一礼,三拜一过,随即送入洞房,两厢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