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即起身,甩了手里的书,走到栅栏锁链的一边,衣衫整洁发丝不乱,视线由下往上看了我一遍……我站在另一边,也将他看一遍……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这不长不短的时间,互相看着……
狱卒带着钥匙来开了锁,执行命令一样,口气生硬道:“半个时辰……”
锁落门开,我弯身进入狱间内,再关门落锁,狱卒守在一边……我拔下一根玉钗甩了出去,冷声道:“滚到外边去!”
犹豫了一下,狱卒捡了玉钗揣入怀里,一步步走了……
我回身,看着数日不见的简拾遗,忍了又忍,脚下却不受控制,直奔他跟前去,在他身前一步的距离上站定……他面色依旧那样平静,一手伸出,抱我入怀,气息停在我耳畔,“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在他怀里一顿蹭,“想你想的……”
他便又将我抱紧些,“他可有对你怎样?”
“他不敢……”
又抱了一阵,简拾遗将我放开,目光仔仔细细看着我,抬起手划过我脸廓……
我将他的手按住,“清瘦些,是不是好看些?”
他看着我,“不要再瘦了……”再将我揽入怀里,“我看着会心里不舒服……”
贴在他心口感受安定人心的跳动声,被他低了头亲了一下到脸上……我装作入定,垂着眼不动……他再缓缓移到唇上,看我有无回应……等的就是现在,立即追随上去胡搅蛮缠,将他抵在了桌边……
一番深入交战,适可而止……各自面红耳赤,喘息不定……
他视线忽然落在我右肩,竟有血迹氤透衣物,定是方才行为太过激烈……再掩饰也来不及,被他几下解开了衣领,扯到一边……
伤口绷带也染了血,奇怪我竟是没感觉到……
他眼里沉了下去,“何解忧?”
“我刺了他一剑,这是他部下还我的一箭……”
简拾遗继续阴沉了脸一阵,不知是否在脑补当时的画面,我想打个岔,推他坐下,再入他怀里,一手勾住他后颈,做出了一个高难度的风情动作……
“他拿你威胁我,要我还政……我若不还,怕他来硬的,怕他对你不利……我若还了,怕他废新政……”
听者却不知是否在听,目光不晓得是在看我还是在看这个高难度动作……
被注意到了!虽然说打岔成功,但本宫这个模样实在出乎平常,还不太能平常心,该怎么挽救?
他在看我……
我不能让他看到我脸红,凑上去继续大尺度,深深浅浅吻过去,果然让他闭了眼……权宜之计,又把自己给套进去,忘了初衷……直到外面吱吱的鼠叫声传来,才意识到残酷的现实……时辰不多,内不能尽兴,外还有耳目……
简拾遗依旧抱紧我,“若还政,新法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天下大乱,百姓亦苦……重重,做你该做的事,不要顾念儿女情长……”
我很觉委屈,“可你拿儿女情长诱惑我……”
“我相信你!”他放开我,替我整理衣衫,“记着,你是监国公主!”
我抓住他的手,认真看着他,“拾遗,江山重,你也重!有你,江山才重要;若无你,江山于我何益?”
他手心抚着我的脸,眼里笑了一笑,那一刻有动容,有喜悦,却终是劝诫:“重重,你生在皇族,你肩负社稷,要明白孰轻孰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你又如何忍心舍弃那万千黎民?放手这百年基业?”
我也笑,“人若无心,还能不能活?”
他不说话,看进我眼睛里……我将他衣角紧紧攥入手心,生怕一放开,就没有我的心了……
半个时辰走到了最后的时光,狱卒的身影已有些不耐烦……简拾遗牵着我到桌边,拿起那本破旧的书随便一翻,“京中兵力空虚,强将全在千里外,我也不知要在这里过多少个日夜,若有书看倒也不烦闷……”说着,他深意地看着我,目中含有暗示,“殿下若得空,可否替我回府,往书房里取几本我搜罗的珍本,拿给我打发时日?对了,书房墙上有幅耕织图,是前代名家真迹,早就想送给殿下,你一并取走吧……”
我竖着耳朵听,点头铭记,“还有么?”
他抬起袖子,一手掠过我额头整理散发,遮掩我后方的视线,一手在此掩饰下,蘸了杯中浅浅的水迹,于案上书了一个“诏”字,依旧目光温和,语声无波道:“那夜在大殿里看奏折,御林军左将军要了我的官服去,问问他何时能还我……”
他说一句,我点一下头……
“好了,时辰到了,这里空气不好,你不要待太久……”他握了握我手心,再松开……
狱卒开了锁,打开牢门,“请公主回宫!”
我三度将玉蝉放入他手,也松了他衣角,一步步挪到了门口……
“重重——”他唤我……
我迅速回身,定定看着他……
他站在牢狱里,哪怕四周环境污秽不堪,却分毫不减损一朝之相的气质,“多吃饭……”
※
出了天牢,恍如隔世……
我立身于光与暗的一线之间,竟似也是踩在了生与死的天平之间,我是衡量的筹码,可我又该如何下注?仰望苍天,天命才是操纵这一切的大手,我如筹码,命却如蜉蝣……一朝权在手,万千生死都决于我手……可这权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当它来时,你光鲜无比,当它去时,你晦暗无光……
这皇宫里,在我之前,曾有过多少的命运流转,几度成王几度败寇,风起云涌,一朝尘埃落……在我之后,又将有多少命运的轮回,流血与牺牲……
天命之神,抛给人间权柄,而后看凡人追逐,不吝生死……
纵使我看透看破,也依旧不能拒绝这场名利之争……不争,便将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我爱的,我护的,便将沦为权柄的牺牲物……争了,也许天翻地覆,也许万劫不复……
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
“殿下,请回宫!”见我半晌没动静,侍从催促再三……
什么殿下,明明是阶下囚……我踏步,以自身作注,走向天平另一端……
公主府里都是旧人,我是回不去了,如今同驸马共居凤寰宫……朝议早就罢了,朝官直接面见驸马,奏章由驸马代为公主批阅……而这时候,小白将军应该还在赶往舞阳郡的路途上,也许不到舞阳郡,便将与叛军相遇……
我回凤寰宫时,朝官们刚退出来,与我狭路相遇……
公卿之列,少了不过十来人……据说几人托病告假,几人直接入狱……并没有大清洗,多数人还是乖乖等待着权柄交接、和平过渡,又或者他们其实早就盼着这一天……
众人垂头退到一边,我从他们中间走过去……身后窃窃私语声,并没有多少避讳……
——“公主竟是从外面回来……”
——“长乐侯宠爱公主可见一斑啊!”
——“这样下去只怕不妥呀!”
我直接回寝殿更衣……不叫宫女,不叫太医,自己解开了绷带,伤口还在渗着血丝……正要拿止血药膏,一只手伸过来,取了药膏,另一只手固定我肩头,轻轻将药膏涂抹伤口,拿棉布吸取渗出来的血水,再用绷带缠了几遍,打了结,剪刀剪断……
完成后,何解忧直起身,“热水备着,去洗个澡,去去一身牢房味……”
我把衣裳穿好,走开去倒茶喝,“这味很正,我喜欢……”
僵持片刻,他道:“今夜我在这边睡,你是要熏死我?”
我面向他,指了指自己伤口,“你不会是想跟我洞房吧?”
“驸马跟公主洞房,有什么不对?”
61翻云覆雨凤囚凰(三)
驸马留下这句绝响后,飘然去处理政事了……我赶走了所有侍女,关好门窗,滚回床上裹好被子,抢先把瞌睡都睡掉,以便晚上进入持久备战状态……
一边琢磨着狱里简拾遗说的那番话,一边思索如今的形势如何逆转,还没琢磨透彻竟已睡过去了……朝政动荡,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浅睡了一段时光,翻了个身,扯动伤口痛醒了……眼睛将睁未睁时,准备转回去继续睡,可有个模糊的人影好似在床头,彻底吓醒了我……
睁眼一看,竟有人跪在床边,哀切望着我……我眼神好一阵聚焦,这人影才慢慢汇成……想必我此刻眼神和表情都十足呆滞,才导致她一阵惊恐,蓦然扑过来,趴到我床沿……
怯怯地喊一声:“姑姑……”
将脑子里残存的梦境清理干净,我这才彻底看清她,“姜儿?”
“姑姑你还认得我?”她惊喜交加,两手抓住被子,好似心情激动又忐忑,“驸马对外说您突染恶疾,深宫静养,无法处理政务……我、我以为姑姑遭此巨变,心智丧失,会认不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