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愣,心道太监几时管这么多闲事,再说我不就是准备回寝宫么?忽见这青衣太监大袖下,手指指往太液池方向……因他在我身前,我便成了替他遮挡身后众人视线的天然屏障……
“本宫气得吃不下,要去荷花池边消消气,谁再跟来,本宫便绝食一天!”我拂袖便往太液池去……
青衣太监又劝得几句,见我去势不可挡,只好无可奈何地吩咐众人原地待命……我绝食两天,驸马便任由我天牢探监,想必他们也不敢再惹得我绝食一天,招驸马怪罪……
今已入秋,太液池上荷花凋残,一派肃杀,实在没甚风景可言……到底有何等奇观要叫我来看?
这池边距离侍从们几十丈远,若是打算趁机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倒也不失为一个良策……我望着池水,唯一的忧虑是水太凉……池风吹着衣摆,都能感到阵阵寒意……这大明宫的寒气,原来已是这样重了……
水面倒影忽然多出一个人来,似乎是从旁侧丛丛荷叶中现身出来……
我手腕一翻,袖口一收,掌心握着的利簪迅速指向他面部……
“……”来人停步,没再靠前,笑意更浓,“公主防范甚紧呀,再近半寸,我这容颜可就不保了……”这天籁之音,稀世之貌,正是向来如鬼魅的迦南……
我收了发簪,诧异,“你找我?”
妖人迦南折了半支枯荷在手,叹息:“公主一点也不想我?就算不想我,也该念着我那份厚礼的情意吧?”
我将前因后果想了想,愤怒地拿发簪向他戳去,“厚礼的情意?那酒果然是你送的?你竟敢如此捉弄本宫!”
他两指截住发簪,脸上一副幕后黑手的满足感,“公主哪点不满意?你那夫婿不好么?”
“闭嘴!”收不回发簪,动不了手只好动口,“你个无耻妖人,存的什么心思,叫本宫喝那种药!万一当时在本宫跟前的是别人呢?你是想看本宫名誉扫地还是想看笑话?”
迦南笑意盎然地听完,“命中注定的事,哪有那么多万一……当一个人心思集中在另一个人身上时,冥冥中便会将他送到你面前……对你如是,对他亦如是……发生了的事,自有其发生的必然因果……这世间,没有偶然……”
这似妖似佛的家伙说出来的话,不是极度无耻就是极度禅意,叫人摸不透,可又让人不由自主去相信……这么说来,那件事情不能以单纯的对错衡量,不能以该或不该来判断……
于是不知不觉间,对迦南的敌意有所缓解,“那你要什么?”
迦南凝聚起眼里的光芒,“要你的合作……”
“怎样合作?”
迦南两眼一眯,“先帝遗诏……”
我眨眨眼,表示不解,“遗诏?那不是在我皇兄殡天时就公布了么?由他儿子登基,本宫监国,简相辅政……还要什么遗诏?”
迦南凑近过来笑了笑,压低嗓音,“还有一道密诏,在简拾遗手里,也许你都没有见过……”
“本宫都没见过的东西,你怎知会有?”
迦南表情莫测,审视我半晌,“据说宰相不得尚主,这个遗命是从哪里透露的?你之前不也是不知么?你不知,简拾遗却知,而且是在你做了监国公主后,他才对你若即若离,是也不是?你以为他是碍着你监国的身份才疏远你,却不知他是受了遗诏不得不绝去念想……然而,念想能绝情念难绝,他才跟你斩不断理还乱……”
我听得怔怔的……
迦南继续道:“另外,先帝曾派人到民间查访你另外几个皇兄的后嗣,并没有赶尽杀绝……”
“你、你想说什么?”我警惕起来……
“听说你探望过简相,接着便去了相府,取回些东西,再接着又被驸马给夺走……”迦南笑得诡异,“究竟什么东西,让你们夺来抢去?”
“不过几幅字画几卷旧书,你想说遗诏在这些东西里?”我蹙起眉头,愤愤道,“可是现在都到了何解忧手里,你该去找他!”
迦南一点不着急,对我痛悔的表情视而不见,“是么,这么堂而皇之?看来公主还是不信任我……”
我忽然奇怪道:“你素来是辅佐圣上的,何解忧也是辅佐圣上,为什么你们俩不合作,居然来找我这个一无所有的阶下囚?”
“监国印不是在你手里么?”
“那还不是驸马说拿走就拿走的东西……”
“那他怎么没拿呢?何解忧名不正言不顺,凭什么监国?他让你还政,再废你新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得有个十足分量的名头吧?何况,白氏一族领有百万雄师在外,他用什么来让白老将军折服?”
我盯住他,“何解忧要废新政,你呢?你的终极目的是什么?”联系他今日所言,我再一联想,不由大惊失色,“你、你莫非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侄儿?”
猜测一出,顿觉雷霆高悬……
迦南淡淡看着我,唇边漾了一漾,“姑姑为何如此表情?”
我即将晕过去……
他再不屑地接了一句:“你做我侄女都嫌小,我这把年纪能是你侄儿?”
我才又活过来,抚着心口长舒口气,“请问贵庚?”这妖孽怎么看怎么嫩,口气倒是不小,莫非修习媚术还能驻颜?
妖孽不接话茬,“该说的都说了,如何押注就看公主的了……”
太液池畔,各自散了,如同什么也不曾出现过……
当夜晚饭过后,我在灯下闭目冥想……皇族谱系,皇储之争,先皇遗诏,地方叛乱,简拾遗,何解忧,迦南,洛陵……
前几次相府出现的刺客,只怕也跟迦南脱不了关系……他到底什么目的?会不会是跟何解忧争夺圣上的辅佐权?
遗诏究竟会是什么内容?除了宰相不得尚主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会对谁不利?
……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按到我肩头,利索地披上一件外衣,然后自己便在旁边凳子上坐了……
被打断了,我不予理睬,接着冥想……
再忽然,一个温软的物事触到了嘴上,辗转少许……我两眼一睁,见近处放大的俊美面孔……
当即后撤,却被他连着外衣被抱在怀里跑不了,一番无理取闹无耻纠缠,嘴里满是他的气息……我愤怒之极,一袖拂落桌上茶杯,“明着不睡,玩暗袭,你有完没完?”
何解忧整理衣襟,调整呼吸,“烛火朦胧戏公主,不是别有味道?”
“那么些美人还不够你戏的?”我甩下他的外衣到地上……
“原来重重生这个气呢?”他托腮望着我……
“我只盼驸马同美人们夜夜春宵,我耳边清净,也能多活几年……”
他继续托腮,目光转向我旁侧的虚空中,许久淡淡笑了一下,眼里烛光如流萤,“原来我竟招人这般厌恶……”
我没表情地看他一眼,“红袖招爱慕你的姑娘多得是,如今你身价百倍,再去定能惹得花魁为你争缠头……”
“重重不要这么毒舌……”他转了视线看我,“若我放了简拾遗,你能从此不跟他见面么?”
我打点精神,“放他的理由?”
“圣上亲政,大赦天下……你若能答应我,我便可赦免他……”何解忧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这是你白日从相府取回的,藏于书画夹层,简拾遗用心良苦,可惜并不如何高明……”
我抢过黄绢展开,果然是皇兄笔迹,皇帝印玺……
――“朕百年后,若帝姑无道,可还政吾儿,另选贤者佐之……宰相为政,不得尚主……钦此……”
果然是坑妹的皇兄亲笔,货真价实的遗诏……
有道无道,还不是当权者说了算……这处的用词可真够微妙,难怪简拾遗藏得那么紧,几波刺客都没找着……
何解忧从我手中收回诏书,怕我承受不住,又安抚地拍了拍我手背,“监国易老,重重还是做个享清福的公主为好,是不是?”
我木然,“那拾遗呢?”
“让他做个山中宰相,离开长安,纵情山水,如他收藏的书画中一般如愿……美好么?”
我望着何解忧,“美好……”
“监国公主还政,圣上亲政的大典就定在五日后……”何解忧若无其事地抚过我脸,“还需重重配合一二,拟份诏书,出席大典并宣读,我就让简拾遗来见你最后一面……”
烛火中,我们互相看着,就仿佛谁也不认识谁一样……
寝殿外脚步声响起,有人膝盖跪地,“启禀长乐侯与公主,前线八百里加急送呈!”
“进来!”我与何解忧同声……
二人互相看一眼,我出示一个抱歉的神情,预备做一个颐养天年的公主,不再问政事……
呈信进入寝宫内的,是何解忧亲随,御林军左将军……左将军入殿再行一礼后,直接将战报呈给何解忧,半眼未看我……那作甚要启禀我,害我硬生生管住自己视线不往信上去……这么些年,第一军情必是我先阅,看不到还真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