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么糯,居然还有点学识,很是出乎他意料……
不过他真心想说的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可是跟人第一句话说这个很是轻浮孟浪,他稍稍改良了一下,不过幸好她曲解的能力比较高……
他强自镇定下来,试着微笑了一下,“公主这么小就看过孟子了,将来定不是寻常的公主……家父是简学士……”
见她还是不放心,他再安慰:“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重重放心……”
擅自唤公主闺名是大不敬,唤公主闺名的昵称就更加大不敬了……这话要是让旁人听见,他今日非要死几回不可……
呆糯的好处就是,该忽视和不该忽视的都一律无视……她对他叫她重重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反倒对他的允诺表示出十分的满足和安心……
该不会是个傻公主吧?他隐隐忧虑……
此后翰林院学士们的生活与工作遭遇了一次静悄悄的改革……
因翰林院有两位简学士,便称老简学士为简大学士,小简学士为简小学士,以此区分……
众学士们渐渐发现,一向衣着随意不事雕琢的简小学士每日应卯时必官服整饬一丝不乱,且时间点踩得正好,不早不晚不偏不倚……
平素几个相投的学士隔三差五趁着散值后,一同到平康坊小酌几杯,再叫几个艳姬唱曲,酒酣耳热作几首曲子传唱,也是一桩风流韵事……可近来简小学士颇不赏脸,声称不修身如何治天下……
他自个修身倒也罢了,还强迫一些小编修小学士修书皮修书案修书橱,甚至,修屋顶……
路过翰林院的人常常望见一幕奇观,几名衣冠楚楚的学士蹲在屋脊上搬砖加瓦,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口里问候:修你妹啊修……
背后,众人更是称呼简小学士为简小修……
久而久之,翰林院砖瓦牢固,书案整洁,书序井然,纤尘不染……
久而久之,众人再也不称呼简小修了,也不再称呼简小学士了,而是称其为,小简学士……
圣上驾临翰林院,见其焕然一新,听闻种种轶事后,心情大好,传召——
翰林学士简拾遗入内宫教习公主诗书文翰……
此时距离御宴一晤,足足一年……
他素衣翩翩,清骨疏颜,款款走入禁宫,走到她面前,受她弟子礼……
回首此生二十二载,候卿已是十五春秋……
50
50、画人画虎难画骨(一)……
情感上的些许伤痕得到抚慰后,果然别有洞天,即便对着扶桑阴阳师金蝉脱壳的纸片人偶,也觉得那剪裁的几根线条极为巧夺天工……浮生偷闲睡了半日,倒也精神大好,亟待处理这场险些夺宫之乱的幕后种种……地方各州有诏书安抚,暂时无大碍,反倒京都疑云此起彼伏,而相府更是疑点重重的地方,必须再度莅临……
我如此表达了一番忧虑之情后,简拾遗十分配合地邀我过府……
殿堂□后,帝都枢机已全面封锁,大长公主府与相府均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见相府大门守卫森严,我转头对简拾遗体恤道:“刑不上大夫,本宫会对简相家眷从宽处理的……”
简拾遗脚步停在门前,身形一顿,“殿下秉公即可……”
相府主人归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男女老幼都迎了出来,必是得知了他们老爷险些被罢相下狱,九死一生才完璧归赵,纷纷嘘寒问暖,柔弱一些的早已梨花带雨,场景十分之感人肺腑……
瞧得我不胜唏嘘……
简拾遗寥寥数语应答完毕,自莺莺燕燕中穿行而过,衣袂翩跹,片叶不沾,一面径直往前走,一面淡淡道:“如意随我来……”
人丛中,独独如意被点名,惹起一片嫉妒的眼光……唯独如意自个儿低着头,面色变幻不定,怯怯跟去……
我清清嗓子,众侍妾收了黏在如意背后的目光,乍然见满场还多了一个我,越发惊疑,各种视线来探寻,且少不了窃窃私语……
——“那身衣裳料子看起来蛮贵的哦,人长得勉强还过得去啦……”
——“你懂什么?那衣裳款式怕是几十年前的了吧,品味这么差,相爷眼光也降了一大截,竟然把个小狐狸带回府!”
暗中对比了一下她们身上衣裳和我自己的,似乎也没有太大差别,不过是年轻人穿得少些露得多些,布料花哨些……我衣着都是宫中司制房一手包办,从未自己费过心思,也未留心过坊间潮流,莫非眼下时兴多露少穿?
我绕过她们走了,拐到一个视线死角的角落里,扯了腰带,变交领为直领,再将抹胸衬衣往下扯了扯,对着大理石壁嵌照了照,甚满意……
提审如意的房间就在书房旁,本着公开透明不徇私的原则,简拾遗必要我跟着一起听审……他们二人已进去了一小会儿,是我特特为之留下的独处时间,眼看着差不多了,我推门而入……
毫不意外,如意已跪在地上,怯怯地望着坐在太师椅里的简拾遗……
我反手合上门,迈步入室,走过如意身边,往简拾遗旁边的另一张太师椅里坐了去,顺手端起桌上备好的茶盏,顺便抬眼,望着对面……
简拾遗挪了挪视线,浅咳一声,“殿下一路走得热了么?”
我手握茶盏停在空中,“……委实有点热……”
对面的人立即起身往墙壁上的多宝格搬来一个小盒子,放到桌上打开,轻轻取出里面睡着的一柄象牙玉骨檀香扇,递到我面前……
我不得不欣然接过,摇开扇面,一缕檀香袅袅娜娜扑向鼻端,很是能熄掉人的火气,摇几下,凉风嗖嗖直灌衣领……
简拾遗在等我彻底凉快下来,我自然不好扇三下停半晌这么不给人面子,只得扇,扇得汗毛根根抖擞,最后扇出一个喷嚏……
“喝杯热茶……”简拾遗体贴地重新倒了一杯茶,推到我手边……
我合了扇子从桌上扔给他,揽衣将自己重新裹上,直领变交领……眼睛一低,人家的小侍妾也是同外面那些人一般的穿着……心中顿时不乐……
见我面上忽阴忽晴,简拾遗忽做商榷的语气:“殿下气色不好,可要改日再问?”
“如意姑娘都跪了这么久,饱受煎熬,怎可如此不人道,改日还要人家跪一回……”我收袖,压在太师椅扶手上,凝视跪着的人,“如意姑娘,你是自己坦白,还是由本宫来问?”
跪着的人沉默,垂头不语,这俏生生的姿态一如往昔,任谁也不会轻易对她生疑,如此洁白无暇又无辜……我朝简拾遗看了一眼,他也正目光笼罩着地上的人儿,如同在看一片由自己亲手培植起来的花蕾,如许温柔,如许熟悉……
“如意,你不答殿下问话,那我便问你……”
地上的人儿身体微微一颤,终于开口:“……是……”
“昨夜,为验证花小姐的身份会否是公主,命你去查看殿□上伤痕……你既见了殿下真身,为何颠倒乾坤,故意瞒而不报?”简拾遗看着如意,眼里的温柔渐渐褪去……
头顶温度渐退,如意似有察觉,两手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依旧垂头,嗓音低缓:“奴婢是为了相爷……奴婢知晓相爷喜欢花小姐,想替相爷留下花小姐……”
同为女人,我并不意外,这点确实在我猜测之中……倒是简拾遗忽然一愣,脸色泛青,“胡言!”
“奴婢没有胡言!”如意将头垂得更低,嗓子带着颤音,一发不可收,“若是相府有了花小姐,相爷兴许会淡去心中一些念想,踏实过日子……兴许就不会时时郁症发作,兴许就不会罚奴婢一遍遍抄书,兴许就不会痛饮烈酒,兴许就不会辗转难眠……”
“砰”的一声,一只茶杯摔碎在如意膝盖旁,阻了她的妙语连珠……我手掐木椅,悄悄转头看向摔杯的人……
简拾遗眼如无边之海,荡起一只独木舟,无帆无桅,独自漂洋,没看我,只语气极压抑地对我说了一句:“这丫头平日受我怨气太重,胡言乱语,殿下不必当真……”
我收回视线,淡淡唔了一声,“她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
简拾遗缓了神情,淡了语气,问如意:“既然你如此希望留下花小姐,为何又要出卖她,向圣上告密?”
如意缓缓抬起低垂许久的头,空茫的眼里,忽然无征兆地滚落两串水珠,“是我……可相爷为何能这么肯定是我?莫非你从来都没有信过我?”
“你是圣上的一枚棋,混在赐下的美人中间,论容貌,不是最瞩目,论聪颖,不是最顶尖……可若是挑不出你,我简拾遗如何做得一朝之相?你们以为,宰执只需洞察天下,却不需洞察人心?”简拾遗冷然之极,“一百条要密,你缄口不言九十九条,等待的不过是第一百条绝处杀机……可你不知,你在等,我也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