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不敢多看,立刻垂着眼睛,跟着身边那男人到了预先设在地上的两个圆蒲前,听见他道:“孙儿世钧携了新媳妇,过来拜望皇祖母,盼皇祖母凤体祥和,安乐宜年。”说完便行叩跪之礼。
善水经过早间练习,早熟了这一套,忙跟着,一举一动,分毫不差。行礼完毕,四下仍是寂静。用眼角风窥了下身侧的霍世钧,见他目光落在前面一架青绿兽鼎的圆腹之上,神色一片平静。
善水忽然有一种感觉。座上的那位老太太仿佛并不喜欢这个孙子。而霍世钧仿佛也习惯了这一点。
有了这种感觉,善水一下觉得这暖阁里空气更是凝重,甚至感到一丝尴尬,巴不得早点退出才舒服。
片刻之后,她终于听见上头有个苍老却隐含力道的老妇人声响起,平平道:“都起来吧。你二人往后须记凤协鸾和,衍嗣承息。”
霍世钧恭谨应了,便与善水起身。又朝皇后与李妃各见礼。完毕,善水便从身后一太监手上接过带来的新妇赠长辈的开箱礼,恭恭敬敬双手各奉了上去。太后的是件实地万字曲水簇锦团花祥云凤褂,皇后的是柄团扇,李妃是件抹额。
若是嫁入寻常官面人家,敬给亲族长辈的,一般也不过是自己亲手绣的扇套、香囊、大小荷包,或者抹额、鞋垫之类的小件。男家亲眷众多的话,则这些针黹未必就都出自新媳妇之手,表个心意到了便是,大家心知肚明,也不会有人拿这计较什么。只如今这座上的却是太后。文氏当初晓得这婚事定后,便不敢怠慢,打听到先前皇族里新妇习惯赠褂,不欲女儿落人于后,自然也这样准备。只当时婚期急,不过三个月的时间空余,文氏心疼女儿,不欲让她为这辛苦操劳,只叫她得空随意做些小件便可,余下她自会准备。这最重要的大件便请了当初教善水绣活的宫廷绣工司出来的师傅做。那师傅赶了将近两个月,这才出来这件氅褂,绣工繁复,前后纹样精美,堪称绣件中的上上之品。
果然,这褂子刚被呈上,便吸引了众人目光。穆太后身边的那丁嬷嬷展了开来到太后面前,指着上头绣样笑道:“我年轻那会儿在绣坊里也待过些时候,那会儿怕也绣不出这样齐整的花样。世子妃这般年岁便有如此手力,可算难得。”
太后赏了片刻,看一眼善水,脸上微微露出丝笑,唔了声,道:“难为这孩子,有心了。”
善水谦道:“多谢皇祖母谬赞,实在愧不敢当。皇祖母莫嫌弃粗陋便好。”
皇后看一眼立边上一语不发的霍世钧,也到近前看了几眼,赞两声,道:“早就听说世钧这媳妇蕙质兰心,今日一见,果然处处拔尖。连出来的绣样都赛旁人。瞧这凤,要飞出来了,云便跟能飞升似的,不晓得都各用何针法所绣?”
善水微微抬眼,看一眼皇后,见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仿似无心之问。心中微微咯噔一下。
钟皇后借了赞最后这样发问,看似随口,实则颇有用心。晓得善水婚期筹备得急,哪里会有什么闲功夫去绣这样费工的活件?且这绣活,正如方才丁嬷嬷所言,非个中好手不能成。这薛家的女儿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绣工还能精到哪里去?断定这褂十有十是借花献佛而已。钟皇后本就不是个心胸宽坦之人,因了各种缘由,她对今日这一对新人心中实在有些抵触。且后宫女人最易心理失衡,继而入刁钻诡道,便是身为皇后如她也是一样,这才忍不住故意这样问了一句。料定她到时答不出来,或答得勉强,也就是告诉众人,这新入门的孙媳妇敬给太后的开箱礼不过是旁人代工敷衍,全无孝敬之心,这还不似被打了脸一般难看?
善水飞快看一眼霍世钧,见他眉微微皱起,神色里已经显出一丝不悦。再看太后,却并无打断的意思,反倒颇感兴趣般地把目光投向自己身上,她边上刚才说话的那嬷嬷也笑吟吟地望了过来,知道都是在等自己开口了。
这褂上的绣活虽不是出自她手,且她动手的话,也绣不出这般的锦绣。只毕竟是从师过那教娘的,对她用针自然了然于心,这却难不倒她。便稍稍靠前一些,伸出手指着绣面道:“回皇伯母的话,确实用了各异针法。云纹为突显屈曲不直,须用旋针,沿接针之法用短针盘旋而刺,如此则匀密不露针脚。这展翅丹凤,则视其不同部位施以相应针法。绣这凤背时,先用铺针,再以刻鳞针绣羽鳞,如此毛色丰满有层次。绣头颈处时,羼针才能令调色和顺衔接自然。至凤尾处,则是虚实整散结合,如此才得鲜活效果。此外以正抢针绣花团,扎针绣凤爪,诸如此类等等,不一而足。侄儿媳妇虽不过管中窥豹,手法也粗拙,只用心却是十分十的。”
她说完,边上那丁嬷嬷虽不语,只看着她的目光里倒真多了几分佩色。
钟皇后没想到她应对如流。点头笑了下,道:“确实用心了。”看了眼自己被赠的团扇,又呵呵笑道,“这褂子想必极是费工。嫁入皇家,亲眷长辈多。不过三两个月,你一人便要准备这么多的针黹,实在难为你。果然是个能干人。”
善水见这皇后不依不饶,定要顶住自己不放,简直失了长辈风范,与她儿子霍世瑜更无半点母子之相,压住心中的厌意,微微笑道:“皇伯母这是取笑我了。当着皇祖母的面,我也不敢撒谎。当初我虽用心赶做这些敬奉尊长的开箱礼,只确实如皇伯母所说,留给我的日子急了些。说所有的针黹都是我自个儿亲手做的,那自然不是真话。只今日携了来敬奉皇祖母与二位皇伯母的,却确实是我自个儿一针针做出的。皇祖母是我夫君至亲,且我从前在闺中之时,也早听闻过皇祖母的巾帼英名,心中十分敬服。如今有这样的机会能叫我亲近,我又怎不会倾尽全力?”
太后眼中终于露出自善水进来后的第一丝赞色。丁嬷嬷早看了出来,忙笑道:“瞧瞧,太后、皇后,还有个贵妃娘娘,受了世子新媳妇的开箱礼,只顾乐,却不肯赐赏,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有什么赶紧的都拿出来。”
钟皇后面上带着僵笑顺着台阶下。善水跪下,受了太后赐的一双老白玉镯,皇后的是根紫玉如意,那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贵妃笑着道:“太后和皇后都出手大方,我却是个小气拿不出手的,你可别嫌弃。”递过来一支翡翠缠金丝的簪子。
善水一一接过叩头道谢,晓得今日这一关应该是过得差不多了。微微侧头看向霍世钧,见他本恰巧正望着自己,等见到她看向他,立刻飞快挪开了视线,一张脸又绷了起来,稍缓,只朝太后道:“皇祖母想必是乏了,孙儿与媳妇不敢再相扰,这就告退了。”
太后看他一眼,唔了声道:“去吧,府里头还成堆的人等着你们去拜。如今娶了媳妇成了家,便和从前不同。往后须得好生待她,莫再像从前那样,想什么便是什么。”
霍世钧眼皮微微垂下,恭敬地应了一声。两人便相偕一并退出了长春阁。
他二人去了,皇后与李贵妃再陪片刻,便也先后告退。丁嬷嬷见太后盯着手边那件褂子出神,便道:“太后可信方才那世子妃的话?”
穆太后收了目光,对着自己的心腹人露出丝笑,随口道:“是不是她亲手刺的,又有什么大干系?”
丁嬷嬷哦了一声,静待她后头的话。果然听她又道:“皇后能坐懿德宫,不过是先帝在时,尚需仰仗钟家而已。似她这样的心性,能掀什么大浪?连关雎宫的那个,都要比她有本事。我方才没拦着,不过是想看下这女娃如何应对而已。”
丁嬷嬷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女。这位薛家的女儿,我瞧还不错。”
太后慢慢道:“是个聪明的女娃。看人看眼睛。许多人极聪明,一聪明,就生不该有的野心。一有野心,眼睛轮转间便会泄了他心中想法。难得这孩子聪明,我在她眼里也看不到那种东西。你也晓得,钟家如今有些不知收敛,皇上顶着满朝压力,迟迟就是不立世瑜为太子,为了什么?这两年与世钧交好的世琰反倒渐渐有些入他的眼。他自然有他心思,我这老婆子看着便是。只实话说,我对世钧这孩子,总不能完全放心。但愿她往后能替我这老婆子绑住些他,别叫他有一天真学孙猴子样闹翻天,那才是我福气了。”
……
善水出了长春阁,没穆太后那一双看似混沌实则叫人倍感压力的眼睛盯着,顿觉周身畅快许多。这地方,以后只要可能,她是绝不想再进第二回了。看见霍世钧便如来时那样,甩了她在前头走,她便登上步辇一直乘到承天门,在他侧旁冷眼注视之下,被侍人扶着默默登上马车往王府里返。
王府用来会客的上房里,一改平日的静悄,此刻热闹得紧,霍氏各房长辈同辈里的女眷都已纷至而来,只等着从宫中返回的世子夫妇来见礼会面。
薛家祖籍越地,族人里做官的也不多,大部分都散在老家,与薛家也就年底时通信往来。善水还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阵仗。一入上房,满眼便是珠翠绕身的女人们。昨夜来闹过洞房的那些大部分都在,还增了不少陌生脸孔,全部目光都齐刷刷落到了自己身上,含着各种或明或暗的评估与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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